月落长安

　　阿塔娜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这是一处深渊，可以让人悬浮起来，它没有光源，却能让阿塔娜清晰的看见自己。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别，所以阿塔娜不知道，她以为的向上漂浮，其实是在向下堕去。

　　阿塔娜仍在低声啜泣着。

　　年少时的她从来没有哭泣过，因为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即使在公主之间也是最高贵的一位。她长于深宫，目所及处，不是她的亲人，就是她的仆人。那时的她从未能想到她的生命竟是这样崎岖逼仄，仿佛每一条路都被封死，她失去了亲人，她失去了爱人，她失去了仆人，她从来没有朋友。

　　是的，斩下去。

　　结缘珠慢慢变得柔软，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雕琢着它，映在结缘珠深处的、陆安的面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俾路斯的面容，和一道狭长的乌青色的光芒。

　　斩下吧。

　　她的全部世界好像都要离她而去了。

　　阿塔娜的眼泪越来越多，那些咸咸的、圆滚滚的泪滴不停地变幻着，慢慢飘向远方。这处深渊仿佛是无尽的，谁也不知道那些眼泪飘到了哪里。

　　“我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终于，她放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我这么懦弱呢？”

　　她质问自己，想要驱散那失去仅有的心灵寄托的恐惧。

　　可那恐惧就像是这处深渊一样，仿佛无根无翼，无论她如何告诫自己需要勇敢坚强，哥哥应该活着而死的该是自己，都不能让那恐惧有一丝一毫的消褪，反而越来越深了。

　　她恼恨，却又无可奈何。

　　她不想失去他，哪怕他已经死了。

　　“对不起，哥哥……”

　　阿塔娜抬起头来，看到了一片灰黑色的天幕。

　　她努力向上游动而去，距离那片天幕越来越近，终于，她发现那不是天幕，而是地面。

　　蓦地，消失的重力感回来了，上下左右重新出现，只不过与她想象的有少许差距。

　　“啊——”

　　她尖叫了一声，就向那片灰黑色的大地堕去了。

　　“莫要笑我白，大轿死人抬~”

　　“莫要笑我黑，人死骨成灰~”

　　黑白无常又出来干活了，为了避免上次半道拘人却拘了有后台的人的失误，他们换了一个方向。这条路虽然距离阳间远一些，却很少见到什么孤魂野鬼。

　　“咚！”

　　黑白无常还在唱着歌，却听一声轰鸣自后传来。

　　“天星！”

　　黑无常赶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却被紧追而来的白无常拉住了袖子。

　　“上回捡了个祸害。”白无常卷起长舌，面带恐惧。

　　黑无常点点头，接腔道：“这次可不能大意。咱们先去瞅瞅，硬茬子就不接了。”

　　地府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死人不能再死，所以在地狱里，不管是砍头穿心还是凌迟，都只能给人带来痛苦，而不是死亡。

　　不过这条原则是因地而适用的，对灵魂和□□没有差别待遇。

　　所以当黑白无常从那“陨石坑”里找到阿塔娜时，她只是昏了过去。

　　“可是真身舍利子？”

　　黑无常捡起了结缘珠，它梦幻般深邃的色泽让黑无常感到一阵眩晕，黑无常怔怔地呢喃道：“真美啊……”

　　他在结缘珠中看到了白无常前世为人时的面容。

　　“旧事尘封休再启。”

　　白无常的脸已经看不出男女，长长的舌头根本收不回去。可黑无常转过身时，却面带深情的点了点头：“某明白的。把这个小娘子带回去吧，她可能就是曲尊要等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塔娜幽幽醒转，她看到了黑白无常可怖离奇的脸，却并未感到惊慌，只因她早经历了人世间最痛苦的苦难，便不会再对其他什么有所畏惧了。

　　“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塔娜没想到这二人根本不懂汉话，他们听后只是面面相觑，随后互相说了几句，阿塔娜也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好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黑白无常却也看不懂她的手语。

　　阿塔娜只好放弃跟他们交谈，转身就要离去，却发现结缘珠不见了。

　　黑无常倒是看明白了阿塔娜在找东西，他从袖子里掏出结缘珠，冲着阿塔娜摇了摇，然后就拉着白无常往鬼门关的方向走去，阿塔娜无奈，只好一路跟着他们。

　　鬼门关的书案后，陆安已经坐在判官的椅子上睡着了。

　　北北却坐在一本书前若有所思，时不时还看看远处。

　　“上仙，他们来了。”

　　恭立在侧的判官朝远处一指，正见一黑一白二位勾魂使者，却没有锁拿什么人，阿塔娜跟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

　　黑白无常走路脚不沾地，看似在走，实际却比阿塔娜跑得还快。她方醒来时是被黑白无常拖着，现在却是自己追，早已体力不支了。不过不论如何，她不能放弃结缘珠。

　　她不能放弃对俾路斯的记忆，又希望让他复活，那只好等到她死去之时再斩去他们的缘分了。

　　可能是心有灵犀，在阿塔娜出现在北北的视线中的时候，陆安也醒来了，一睁眼便看见了远处的阿塔娜，立刻兴奋地喊道：“小娘子！某家在这儿！”

　　阿塔娜喘着粗气，听到陆安的声音后，跑得更快了。

　　“陆安！”

　　她猛地扑到陆安怀里，又开始不可抑止的流下泪来。

　　“你……”

　　陆安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一阵，只好一只手拦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的说道：“别哭了，别哭了，某家会把你卖贵一点的。”

　　“陆安，你还是这么不正经。”

　　阿塔娜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陆安：“带我去长安吧，好吗？”

　　“好啊，早答应过你了。”陆安微笑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把武功都教我，我可不健忘。”

　　“好好好。”

　　“教我说汉话，还有你们的礼仪风俗。”

　　“没问题。”

　　“以后不要老是说要卖了我了，我会当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

　　“又来……”

　　早在陆安去阿育达的路上，阿塔娜就不相信他这句话了。如果有一个人肯为你不惜万里跋涉到异乡去，怎么可能不是一种情义呢？

　　“诶，北北说你会来这里问问题，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问啊，刚刚问过那两个畸形人说他们是谁，这是哪儿，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北北跳到陆安脑袋上，打着哈欠道：“他们是死神的使者，这里是死神的领地，也是所有人类灵魂的中转处。经由这里，人们会按他们生前的善恶来由死神判决是升上天国还是堕下地狱，当然，大部分平凡的人会重新变成婴儿，再次出现在活人的世界，这便叫转世了。”

　　“原来是这样。”阿塔娜心念一转，如果说人死后还能再度为人，那她死去的哥哥是否已经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重新诞生了呢？

　　“我能不能问问，俾路斯——我的哥哥，他现在是不是转世了，在什么地方？”

　　北北摇头道：“不能，这是不符合阴间原则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能知一切事？”

　　“但是我不说呀。我有权保持沉默。”北北又跳到了判官的脑袋上，挠了挠他的头发，道：“你可以问问这厮。”

　　阿塔娜转身，忽然跪倒在判官身前，哽咽道：“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吧。”

　　北北对判官低语了几句，把阿塔娜的话翻译给他，判官听了，却道：“西方有神死期至，未必不可泄其机。若问斯人转世否，待某翻翻生死簿。”

　　说罢，又像之前面对陆安时那样，手中凭空出现一本书，他翻了翻，便骤起眉头，不一刻又变出一本书来，如此数十次，那插着两翅的官帽下已经渗出涔涔细汗：“她问之人真怪也，生死簿中无姓名。”

　　北北跳到阿塔娜肩上，无可奈何道：“我推衍的每个未来你都要再回到这里才肯相信我生死簿中没有他的名字，为了省力，就直接等你来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会找到他的。”

　　阿塔娜擦了擦眼泪，沉默不语。

　　陆安心头一软，想起她方才对自己的态度，便跃跃欲试想要抱一抱她，不料却被阿塔娜断然拒绝：“滚一边去。”

　　“啐，想安慰一下你而已，不用算了。”

　　北北抚额道：“你们俩真麻烦，算了算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判官，快送本尊和本尊的朋友上去。”

　　“小仙谨遵法旨。”

　　二人一猫三道身影，“咻”地一声就从这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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