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公瑾误终身

　　这顿皇家的“家宴”，父子五个虽一同进食，可却吃得各有滋味——四皇子刘廷镇打碎了牙也只能往回咽，吃了一肚子的恐惧和憋屈；三皇子刘廷钊倒是颇为随性，看了场“不看白不看”，波涛暗涌的热闹；太子刘廷钰感受到了皇帝态度上的明显变化，哪里还有心思品什么玉盘珍馐？恐怕只顾着满脑子算计了。唯有那十五岁的五皇子，言笑晏晏，还以为这真是一顿其乐融融的美味午膳。

　　事实上，皇室是永远不可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除非皇帝只有一位妻子，一个儿子；并且外戚丝毫没有权欲，儿子既能德才兼备，又完全听命于皇帝父亲。可惜，刘廷钰是公认的有才无德，心狠手黑，更休伦事事顺从皇帝了。

　　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李舜福问皇帝道：“大家，今日还赐食么？”

　　依照宫中的规矩，平日里皇帝吃不掉的膳食皆可以赏赐给宫人们，作为恩典。

　　“不了，今儿菜品少，也没剩下什么。”皇帝道。

　　李舜福直直望向刘廷钰的那一席，皇帝这才发现，出了茶食，刘廷钰几乎什么都没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静坐在那里，转动着手上血色的赤玉扳指。

　　“太子。”

　　“嗯？”刘廷钰回过神来，“父皇请说。”

　　他唤他“太子”，而不是“钰儿”。

　　“你留一下。”

　　“是。”

　　皇帝的表情素来面无波澜，旁人休想猜得透他是喜是忧，这便是所谓的天威难测了。

　　待其他皇子离去之后，刘廷钰方跟着父皇来到清心殿中。

　　“太子，你可知今日午膳，你盘中的四道菜都是什么？”

　　刘廷钰沉吟片刻，答道：“五味清蒸鸡，两熟煎鲜鱼，玉茭白……还有一样，儿臣没见过。”

　　“唔？没见过？”皇帝脸上带笑，“那你一定也听过。”

　　“请父皇明示。”

　　“蒜酪。”皇帝道。

　　刘廷钰心口像是挨了重重一拳。

　　他当然听说过“蒜酪”。那是一种北地的食物，前朝文人写诗词小曲儿时也常以此借代朔方的胡族。

　　前些日子，鲜卑人在边境被打得节节退败，生了降意，打算派使者进京求和。朝堂上下这才就是否受降争论了起来，也引得少许人建议和亲。

　　皇帝自己是不想再打下去了。边境之乱持续了几十年之久，而在今上执掌江山的这些年，国力一直在走下坡路，国库里的金银是比不得前两朝了。再这么持续地打下去，莫说是边境的百姓不堪其苦，就连皇宫大殿上的镀金恐怕都要刮下来填补军费了。

　　刘廷钰可不管，他本就是个坚定的主战派，更何况这次事关长宁公主刘楚嫣的终身大事，他便更是毫不退让了。

　　太子的密令传遍了从京城到玉门关的每一个驿站——但凡遇上鲜卑使者，一律不许接待；若不是使者，只是鲜卑平民，便直接交由当地衙门处死。至于戍边大将，更是受命暂不接受任何投降，抓到的俘虏全部杀无赦。

　　从前刘廷钰做这些事，皇帝大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居然用胡人所食的“蒜酪”来提醒他，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太子，北人爱吃蒜酪，那么哪里的人又爱吃蛤蜊呢？”

　　“回父皇，沿海之人吃蛤蜊。”

　　“是啊，沿海之人吃蛤蜊。”皇帝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有人爱吃蛤蜊，就有人爱吃蒜酪，可那爱吃蛤蜊之人并不该因为有人爱吃蒜酪就将其视为异类，赶尽杀绝。太子，你说是吗？”

　　什么“蛤蜊”来“蒜酪”去的？皇帝说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告诉刘廷钰——朕不想打了！

　　刘廷钰七窍玲珑，又怎么会不懂？

　　他口不对心地应和了一番，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暗度陈仓。

　　好容易从清心殿回了端本宫，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掩饰。

　　周遭下人见了主子这副摸样，皆害怕得不敢多喘一口气。唯有荆月儿静默地跟在后面。

　　“太子爷，出什么事儿了？”良久，她才问道。

　　“去，告诉岑修齐和岑治平那两个废物，天黑之前滚过来见我！”他走进了寝宫，一把关上了屋门。

　　******

　　约莫三个时辰前的大清早，刘廷钊还未去上朝，而贺兰雪依旧被困在那片竹林中。

　　她看着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透出，映在地上，形成了斑斑驳驳的影子，心中很是烦乱。

　　前面也是一片绿，后面也是一片绿，目之所及，除了刘廷钊那幢大宅子，就只有成片的竹子了。这里究竟是哪儿？

　　贺兰雪定下心神来想想：刘廷钊既是皇子，定是要日日上朝的，故而住的地方不会离宫城十万八千里。他又是在京郊的潞河救起了自己，那么这片竹林大抵也是在京城边缘的某处了。可是到底要向哪个方向走才能进城呢？

　　正火急火燎地琢磨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答答得马蹄声……

　　一匹枣红色的矮马正从葱茏蓊郁的竹林深处向她跑来。

　　“阿乞！真的是你！”贺兰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她的老马。“阿乞”这个名字，还是瞿清浅在世时为它取的。

　　犹记得那一日，她进了百花楼之后就和爱马失散了，却没想到这匹年事已高、模样颓丧并且脚力不佳的老马居然能自己寻见她。贺兰雪心中感动，抱住马脖子好一阵亲热，顺手还帮它理了理马鬃。

　　阿乞身上驮着的还有贺兰雪的包袱，里面有两套换洗衣裳和她易容所用的工具。本来她以为阿乞连带着这些东西全部都找不回来了，今日竟又失而复得，不禁欣然，稍稍冲淡了方才得知被欺骗时的失落与愤怒。

　　贺兰雪倚在阿乞身上，眼眶略微湿润——她这辈子分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老天为何还要让她走到这种地步？家人惨遭刘廷钰的屠戮，自己却还落到那个索命鬼手里，活得生不如死；好容易逃出来了，成为了人家名义上的“妻子”，以为可以有一个家，瞿清浅却早早撒手而去了；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却又被刘廷钊欺骗……

　　最终陪着她的，也只有一匹老马而已。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帮瞿清浅完成了遗愿后，定要离开京城，也离开四川，随便去哪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贺兰雪向来不愿让自己软弱，便用袖子信手抹了把脸，对老马道：“阿乞，都说老马识途，这下我可全靠你啦！我知你从城里来找我，现在我拜托你，带我回到城里，就走你来时的路……”

　　说罢，她跨上马。

　　而坐骑也好似能听懂主人的话一般，不用驱赶便朝一个方向驰去。

　　阿乞果真带她走出了竹林，当看到村落和人烟的那一刻，贺兰雪激动得拍了拍它：“就知道你最聪明了！”

　　事实证明，她先前的推断不错，这里正是京郊。

　　可她现在这副样子，并不能直接进入繁华市井去，须得先易容再说。

　　“阿乞，我们就去那里歇个脚如何？”她指着远处一座破落的土地庙。

　　那土地庙的门面破旧，尽是灰土，想来是香火不旺。门柱上的朱漆掉落了不少，还有些顽皮孩童刮刻的痕迹。屋檐本涂有红、白、蓝、绿四色，可现在亦灰蒙蒙的，十分不明亮。蛛网快将此处装点成了一个盘丝洞，唯有左右两幅楹联镌刻在木头里，字迹遒劲，至今依旧能辨认得清，上联云：“头上有青天，做事须循天理”；下联云：“眼前皆赤地，存心不刮地皮。”

　　贺兰雪心中暗叹：这楹联倒是奇怪！

　　所谓“赤地”，乃是寸草不生、五谷之苗全无的土地，可天子脚下明明是沃野千里，粮仓万顷，如果这里都自称是“赤地”了，那让别处人可怎么活？

　　然而再一想，她又觉得有些道理。王朝的每一寸土地，不论贫瘠或肥沃，不论江南或关中，说白了其实也都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想拿多少拿多少，只不过富裕的地方拿多点，贫穷的地方拿少点罢了。况且还有刘廷钰这种狠角色，欲壑难填，南方的漕运攥在他和一众党羽手中，逼得往来商旅无利可图；边境常年征战，强征兵丁向来不手软。这样的做法和在赤地上刮地皮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兰雪暗自长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走进土地庙里去。

　　本以为这里只是“面子”破，谁知道“里子”比“面子”还破。

　　笑眯眯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头上落的灰足以把他们变成两只泥娃娃了，地上尽是砂砾和稻草，还有几处脚印。

　　“咳咳……”贺兰雪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灰尘。

　　既然里面如此脏乱，她便索性往殿外头的石阶上一坐，拿出了工具，开始易容。

　　暗黄的肤蜡涂在脸上，使她的面容从凹凸有致的清丽变为了汉人最普通的长相。

　　“哎……喂！”

　　“谁？”贺兰雪觉得供奉着土地公、土地婆的大殿中似乎还有别人，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呃……”里面的人低沉地闷哼了一声。

　　看来确实有人，并且是人在暗，我在明。贺兰雪不知里面的人会不会对她不利，便拿起那把“己亥刀”，循着灰尘上的脚印朝土地公的神像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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