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

　　当一个带着帽子、墨镜、口罩，大热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矮瘦男人出现在我和江南面前时，我知道这就是我和江南今天采访的主角了。

　　他让我和江南称呼他为C。这是他唯一愿意向我们透露的私人信息。虽然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甚至相貌不明，但令我有些吃惊的是，这个故作神秘的男子竟然曾是一个巨大传销组织的A级头目。我不知道江南怎么能够约访到这样的人，而他又为什么会答应向媒体披露那个曾由他一手建立的财富金字塔背后的罪恶。但我却有些感慨，原来一个出色的记者并不只是拥有一手好文笔那么简单，庞大的人际关系网，丰厚的社会资源往往也是他们得以出类拔萃的资本。

　　拉人头，发展下线，组织洗脑，建立自己的财富王国……我像听天书一样听着C讲述自己在传销组织里面曾经的发家史。听着传销组织是如何从传统的暴力手段向软暴力转化，利用蛊惑人心的方式攻破他人心理防线，心甘情愿效忠于传销头目。C有句话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因为我对许多人进入传销组织后变得十分疯狂，甚至六亲不认的状态十分不解。

　　面对我的疑惑，我似乎能感受到C那对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冷笑。
　　“如果我说给你一块钱，抽你一巴掌，你会怎么回答我？”
　　“我会让你没有机会听到我的回答。”我抬起手来，秀了秀自己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

　　C眉毛一挑，抬起两个指头在桌上敲击“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回答我，不满意的话，现在我给你加价。10元……100……1000……1万……100万……1千万……10亿……”

　　我的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
　　“动心了吗？这就是欲望，与生俱来的欲望”C笑道“永远不要企图去考验人性的弱点，那根本就不堪一击。”

　　据C介绍，传销组织往往会刻意选择那些对金钱有强烈欲望，但又对现实感到不满的人下手。其中第一步就是把他对金钱的渴望激发到极致。封闭式宣讲，喊创业口号，唱励志歌曲，让他们亲眼目睹一群每天与自己同吃同住的人不停拉人头，从一无所有到身价不菲，以最真实的场面呈现一夜暴富的神话。

　　“我们积攒的财富，都是来自身边的父母，亲人，同学，朋友，同事，乡邻。你越是熟悉了解的，就越知道他的需求和弱点在哪里，一旦找准对方的要害，成功几率也会越高。”这就是传销致富的终极秘密，也正因为如此，传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一旦蔓延开去，它将会彻底破坏人与人之间建立的情感和信任，把这个社会变得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我低头飞速在小本子上记录着C的话，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采访，有江南在身边指导，我相信届时这一定会是一篇很有深度的新闻报道。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江南问C。

　　C迅速低头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张便签字递了过来。我看到上面整齐地写着几个详细的地址。C告诉我们，这是他动用手上所有资源，弄到的H市区内的几个传销窝点，渠道来源可靠，可信度非常高。“希望能够帮到你们，这是最近几年来我心里最舒坦的一天。”
　　“你为什么答应帮我们？”我忍不住追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C的声音陡然一沉，充斥着一丝悲凉。
　　我心底一抽，抬头看了看骨瘦嶙峋的他，没有更多追问。

　　C离开后，拿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我和江南都有些兴奋。我也明白了江南今天找来C的目的。除了策划一条针对非法传销头目的独家“揭秘”新闻稿，他还很可能打算联合某些执法部门有所动作，而那位老伯的儿子会不会就在这传销窝点之一里？真的不是没可能啊。

　　江南脸上的神情依旧保持着招牌的波澜不惊，我的血液却在这一瞬间彻底沸腾起来。

　　我没有猜错江南的意图，一周后他就向我宣布工商和公安等几家部门会有一个针对打击传销窝点的联合行动。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云舟，因为我很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希望来一场并肩作战。王云舟告诉我他没有接到任务安排，但听说我要去参加这样的执法现场，他有些担忧，反复叮嘱我注意安全。

　　第二天清晨出门时，我发现王云舟的房门大开，我刚出现在门口，他便叫住了我。“秦朗。今晚有空一起在我宿舍做饭吃吗？”
　　“好啊。准备给我接风洗尘？”王云舟的邀请让我很开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多晚都等你回来。”王云舟笑了起来。
　　一个人如果心里有了爱，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思议。正如王云舟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在我的耳中一下子就变成了宛若新婚燕尔般的叮咛，我甜笑着拽紧身上的挎包应道“不见不散。”随即转身朝外跑去。

　　“秦朗。”王云舟猛地叫住了我。看我停下来，他三步并两步走到我跟前，抬起手来轻轻为我摘掉了一缕粘在刘海上的棉絮。“最近我们小区周边治安不太好，如果你真的回来很晚，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到巷口接你。”

　　王云舟温柔的语气和动作让我内心一阵恍惚，我抬起头来，看着高自己半头的王云舟，竟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内心一时也变得有些不舍。我很想说一些动人的情话，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那句“我要吃你做的红烧排骨。”

　　这个白天似乎过得特别的漫长，我一定是影视剧看得太多了，等待的时间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会在执法现场遇到怎样曲折离奇的遭遇。有没有可能有抱着冲锋枪拒捕的偏激分子或打算鱼死网破的亡命之徒，我会不会不小心就成为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那一个，或者莫名其妙就被劫持去当了悲催的小人质之类？

　　然而当我真正经历现场时，一切却平静得不太符合我心中警匪大片的想象。当执法人员敲开那间狭小的出租屋后，里面聚集的男男女女们除了部分脸上表示出震惊意外，有些人不慌不忙的样子简直就像我们只是一群来□□的。我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形，大约30多平米的屋子里挤了10几个人，里面的设施很简单，除了几张高低床和桌椅，就是一些随处堆放的书籍、笔记本和纸张。一堆一次性的快餐饭盒放置在角落里，垃圾桶墙面的黑板上被人用粉笔写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后来，房间里的人陆续被执法人员带走，我想象中原本应该惊心动魄的执法战斗，就这样基本宣告结束了。

　　当江南接到电话说陈诚找到了时，我们都兴奋异常。我和江南立即驱车赶往旅店，接上老人朝公安局方向飞驰而去。老人的心情显得很激动，一会儿呵呵笑着跟我们道谢一会儿又低头不停抹眼泪，而我的心中除了喜悦就是喜悦。这一切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和原本设想的最好结果，一模一样。

　　当我们和那位给江南打电话的杨警官一起满怀期待地走进谈话室中，却并未见到陈诚的踪影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在确认陈诚已再次离开后，老人顿时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