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雪妹妹把西风宠得是越发娇气了。”一个午后，伊心慈与锦瑟上山采药，随口说道，“西风每日午间都去玉沙馆请雪妹妹弹琴，说听着琴声入眠才香甜。雪妹妹不仅有求必应，还连夜做了个柔软的帛枕给她小憩用。”

　　锦瑟道：“雪千寻的琴声确是一味良药，这才四五天，西风的气色便红润了许多。可距离完全恢复尚远，她还能撒娇好一阵子呢。”

　　伊心慈忽然想起来什么，皱眉：“那个唐非早晨传书来问西风的伤好没好，急着要跟西风决斗。”

　　“唐非不是西风的对手，姐姐不必担心。”

　　“西风说过不会伤到唐非，可唐非却把她视为杀兄仇人。何况西风这次所受的内伤，比唐然的毒刀外伤严重得多。”

　　锦瑟道：“不如换我去料理他。”

　　伊心慈横了她一眼：“你也给我老实休养着！我已回复唐非，让他过两个月再提。”

　　锦瑟笑道：“是，尊姐姐的命。”

　　伊心慈补充道：“这其实是庄王的意思。岭南武阀起乱，苏将军久攻不下，皇上派庄王亲去前线督战，他这几天便要起行，至少一月方回。”

　　“何其殊又要去打仗了？怪道他近来消声。”

　　上池山庄。玉沙馆。

　　“大祭司、雪姑娘，庄王殿下莅临上池山庄。”

　　西风和雪千寻正在弈棋，仆妇进来禀告。

　　雪千寻：“山庄主人小伊姐姐不在家，请他改日再来。”

　　仆妇惶惑道：“这使不得。殿下是来见您的。”

　　西风好整以暇：“请他进来。”又对雪千寻笑道，“何其殊是个趣人，你怎么对他恶意那么大？”

　　他是个趣人？他是执行“天诛令”的人，而你曾死于那一天。雪千寻不明白西风为什么提起何其殊还能云淡风轻。而此时的雪千寻还不知道，何其殊不仅是那场剿杀行动的统帅，更是亲手杀过西风的人。

　　“西风也在？”何其殊进门第一眼居然是看向西风。

　　西风起身见礼：“殿下。”

　　何其殊落座，问手中的茶：“伤养好了？”

　　“快了。”西风答窗外的山。

　　一问一答，两个人谁也没看谁。

　　“辰怒教主可好？他在不在这？”

　　“他还在城内总坛闭关修炼。”

　　“这一关，可是闭了快一年了。教中一应事物，他就这样撒手不管。”

　　“有殿下在，教主想必是极放心的。”

　　“本王在不在的有什么打紧，逍遥神教不是有个主人嘛。”何其殊语气随意，最后才看向雪千寻，温和，“听说你准备购置庄园？”

　　雪千寻道：“小伊姐姐正在帮我聘请中人撮合。”

　　“伊心慈定居上池山庄是为方便采药和培植苗圃。此地山水虽佳，却人迹罕至，何不在城中置宅？”

　　“我想跟小伊姐姐和西风住得近些。”

　　“倒也是，你若买下那处园子，你们三家便将这整片山田独占了。”

　　他居然知道雪千寻想买哪块地。

　　何其殊悠闲地润了一口茶，接着道：“锦瑟倒是从未购置宅院，莫不是准备走了？”

　　雪千寻轻声惊呼：“锦瑟要走？”心念一想，锦瑟不论是在春江院，还是现在客居上池山庄，身边除了必要用品别无长物。她似乎真的未曾打算久留。

　　西风道：“殿下不会阻止锦瑟离开吧？”

　　何其殊道：“辰怒教主开宗立派，想必制定过一套教规。还是说有新主更改了旧法，允许门人来去自由？”

　　西风道：“我明日便去请示教主。殿下可有指示？”

　　何其殊道：“锦瑟背后另有其主，本王不强留。”他再次提及锦瑟另有其主，而锦瑟从未亲口承认。

　　雪千寻一想到锦瑟可能离开，心中怅惘溢于言表，其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以至于何其殊叫了她两声都浑然不觉。

　　“小白眼狼！”何其殊最后喊了她的诨号。他临行在即，还是想见雪千寻一面。这个小白眼狼自从脱离春江院，果然把昔日金主抛之脑后，刚才甚至要将他拒之门外。

　　雪千寻转头，不经意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淡淡应了一声。

　　何其殊满心喜悦地来到这远郊山庄，却接到雪千寻一副冷脸，顿觉扫兴，悻悻道：“你呢？还在弹《龙吟遗声》？”

　　“《龙吟遗声》是楚御医惠赠的夙沙前辈遗谱，我当然珍而重之，正在刻苦研习，希望能借此掌握傀儡术。”

　　太坦率了。

　　何其殊顿时没了愠意，大笑道：“你好大口气，竟然只凭半部残谱就想成为傀儡师。正因你不会武功，楚先生才特意注解了疗愈之音的法门，使这曲谱对你有益无害。《龙吟遗声》乃夙沙行芷所作，非常人可练。”

　　夙沙行芷的原谱，常人无法修炼成傀儡术；而楚怀川替换的段落，则恰恰针对夙沙一族的武功，使其易入歧途。楚怀川的“惠赠”，既是个礼物，也是个陷阱。他只是没料到：西风能将那个陷阱识别出来。

　　雪千寻诧异：“为什么别人不能练？”

　　“因为夙沙体质特殊，另有一套内修法门。”何其殊观察她的神色。

　　雪千寻向来不擅长掩饰情绪，她脸上的茫然真实不虚。发现雪千寻不像假装，何其殊倒有几分欣慰。那日雪千寻将《龙吟遗声》弹奏出杀伐之象，随后虽然证明了她确实不会武功，可是仅仅几日就能自悟御音之道，回头思之，反倒更觉可疑。楚怀川的顾虑是：要么她曾见过前半部曲谱，要么她天赋超绝。假如她是夙沙族人，更是两种可能兼而有之。

　　可如果雪千寻真是夙沙族人，怎会不知家族血脉的秘密？

　　“夙沙家有许多傀儡师么？”雪千寻又真诚地问了一个令何其殊忍俊不禁的问题。

　　“夙沙是第一武阀世家，族中人人习武，奇才辈出。饶是如此，近百年来成为傀儡师的也屈指可数。暗武的境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企及的，夙沙也不例外。”

　　“傀儡师也是暗武者？”雪千寻想到锦瑟便是暗武之驯兽师，好奇更重：“究竟何为暗武？”

　　何其殊颇有耐心：“驯兽师、傀儡师和控煞师这三种武者，能够操控驯兽、傀儡和煞尸来战斗，他们可以完全隐藏于‘武器’背后，因此得名‘暗武者’。暗武极难习得且威力巨大，‘武器’一旦反噬，将极度凶险，一度被称为暗黑武技。此乃‘暗’字的另一层含义。”

　　雪千寻勤学好问：“如何才算成为真正的暗武者？”

　　何其殊哈哈大笑：“你果然对江湖一无所知。难道春江院里无人提及江湖笔南宫清的大名么？所有想要晋升为暗武者的人都需获得南宫清的认可。”

　　“南宫清认可的准则又是什么？”

　　“除了武技必须达到暗武御术的境界，南宫清对暗武者的行为约束更为严格。譬如，不可对平民发出暗武攻击；不可杀戮平民制成煞尸……等等法则，不一而足。一旦有违逆者，天下暗武正宗人人得而诛之，当然，也有可能被南宫清亲自处决。”

　　“天下武者不计其数，南宫清如何保证巨细无遗？”

　　“江湖笔统辖各大武阀，武阀管理领地的帮派、世家与游侠。身为至尊，当然无需事必躬亲。”

　　南宫清在江湖，如同何其锐在朝堂，一个是武权至尊，一个是皇权帝王。雪千寻默默想着，却另问道：“约束暗武的法则是自古有之么？”

　　何其殊摇了摇头，慨叹：“前朝大夜末期，群雄并起，战乱不止。因暗武威力巨大，各方势力争相培养暗武者。且不说武者自身遭遇反噬的下场如何。只说那些强大的暗武者，在混乱的争战中为求胜利，变得越来越不择手段。其中一场战役尤其惨绝人寰——傀儡师操纵敌兵和平民自相残杀，驯兽师驱使兽群屠城，控煞师再将死者制成煞尸兵团。就在战争濒临失控之际，南宫清强硬干预，用暗武法则将那毫无人伦底线的厮杀生生遏止。激烈的战争与超凡的武力会使人性疯狂，而南宫清终于将人性从修罗地狱拉回人间。”

　　“仅凭南宫清一人之威？”江湖笔能用暗武法则约束每一个暗武者已经让雪千寻吃惊，而干预战役中的两军则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南宫清是顶级控煞师，一己之力胜过一支精兵，亦是公认的最强一代江湖笔。此外，还有一个延续千年的传统：九州诸侯，以天子为共主。四海武阀，以江湖笔为至尊。在大夜时期，皇权与武权几乎是并立的。”

　　“武阀之首夙沙世家也要听命于南宫清吗？”

　　“当然。”看着雪千寻认真的神情，何其殊乐于为她解说，“依循惯例，江湖笔必须强至战武榜之首。自初代江湖笔开始，这个位置几乎只在夙沙家族内部传承。然而，夙沙一族为保血统纯正，其宗家只与同源氏族通婚，甚至罕有政治联姻。因此，夙沙正宗血脉十分单薄。一百多年前，第二十五代江湖笔夙沙断愁已至耄耋残年，终于被他人夺走了武林至尊之位。讽刺的是，第二十六代江湖笔沧浪洗诺，既是第一个外姓江湖笔，也是在任最短的江湖笔。仅五年之后，南宫清便取而代之。”

　　雪千寻一算，担忧：“南宫清至少也是百岁老人了。”

　　“南宫清已经在任九十七年。”何其殊喃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乃长寿之人啊。”说到这，转向西风道，“自从辰怒教主横空出世，江湖一度盛传他将挑战南宫清，争夺下一任武林至尊。本王当面问过他，岂料他意外地谦逊起来，并且提到了你——西风，他说最有可能接任江湖笔的，是你。”

　　西风泰然自若：“辰怒教主偶尔也是爱说笑的。”

　　“是吗？辰怒教主可是把这件事当做与本王合作的筹码之一呢。他是不是太诙谐了？”

　　西风道：“听说岭南杨氏武阀之乱还未平息。倘若有江湖笔能听命于皇家，或许能削弱一些武权？”

　　何其殊知道西风点破他与辰怒合作的“筹码”，也直截了当：“皇家起兵征讨武阀，首先要与江湖笔达成共识。没有分歧时倒还好，否则很可能激发皇权与武权的矛盾。倘若你这个熟人能夺得江湖笔之位，本王确实乐见其成。”

　　西风道：“连一个杀手的第四刀都躲不过的我，岂敢觊觎江湖笔之位？”

　　何其殊朗声大笑，尔后长叹一声，神色复杂，悲恨交织：“可惜，世上再无夙沙。他们家的大小姐十三岁便登上战武榜，倘若她还在世，现在该与你同龄，且无疑要胜你一筹。”

　　西风一笑置之。

　　雪千寻忽问：“皇上为什么下达‘天诛令’剿灭夙沙？”

　　何其殊习惯了雪千寻的不谙世事和直来直去，耐心依旧：“天诛令的诏书，早已公诸天下——夙沙持御龙符自立东境玄钺王。”

　　“可是殿下说过，并未找到御龙符。或许夙沙家中并无此神兵器。”

　　何其殊神色复杂，悠悠道：“的确，族长夙沙行健临死也不承认持有御龙符。然而，夙沙逆反却是毋庸置疑。夙沙世家又称‘大夜圣剑’，世代雄踞东境玄钺城，自治领地。哪怕南宫清接任江湖笔，也未剥夺夙沙世家这种特权。华鼎十二年，夙沙行健自立为王，宣布东境独立。皇上不愿起兵，考虑用联姻换得夙沙行健的臣服。”

　　兵戈一起，势必劳民伤财、死伤无数。

　　雪千寻：“与谁联姻？”

　　“我的三弟——何其雅，与夙沙行健之女夙沙千寻的联姻。这本是一件喜事。”说出这句话，何其殊神色悲怆，冷冷道，“你猜如何？就在订婚当日，那位夙沙大小姐，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女孩，竟把我三弟残忍杀害，最后，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拼不成！她岂不是个邪魔转世吗？！”

　　雪千寻脸色苍白，无法言语。那场轰动九州的“天诛令”，其真正导火索，是那个引发皇家震怒的夙沙大小姐。

　　何其殊当年一剑贯穿夙沙千寻的心口，那女孩至死还戴着白玉面具。何其殊没有摘她的面具，因为他怕自己忘不掉她的面孔，更怕拥有面孔的夙沙千寻会从此出现在他噩梦之中。

　　西风轻轻握了一下雪千寻的手，不着痕迹地安抚她内心的巨震。而何其殊也在竭力平复悲痛，并未留意雪千寻的异样。

　　末了，还是西风缓缓开了口：“殿下不日便要南下督战，今日远道而来，定有要事吩咐吧？”

　　何其殊定了定神，复又望了一眼雪千寻，平静而温柔：“不，本王是特意来看雪千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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