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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填词
第十三章
如今已是十月中,自八月初房选启程去南方,已两月余。自我与房选结婚之后,无论我们之间情谊冷暖,我总是每天都可以见到他。如此之长的时间不见房选,还是第一次。
除了堆积如山的奏章要我亲自批阅之外,殿中也久不饮六安瓜片、雀舌。我于饮茶上并不挑剔,从来是怀梁为我安排。但房选却偏爱六安茶与雀舌,甚至绝少饮用别的茶叶。因此他至养心殿批阅奏折的半年间,茶房总是备着这两种茶叶。而自房选别后,我便极少能够喝到这两种茶。
前几日,茶水上做事的新进了一名年轻内使,是怀梁手下的孩子。那日由怀梁带进来我见,新人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干干净净。
我不由问道:“你几岁了?从前在哪里做事?”
那年轻人的神色极其恭谨,甚至只敢望着地毯上的花儿。声音也是低低的,却很清楚:“回万岁,微臣名则成。从前在都知监做事,后来到吴先生处学茶艺。”
都知监起初负责各监内使行移、关知、勘合等事,靖宁末年以来专门跟随皇帝,负责导引清道之事。都知监的事多由体貌合意的年轻内使担任,常常伴随御驾。但我仔仔细细地看了这干净的孩子,却从来不曾见过他。
“你从前在都知监做事,朕如何不曾见过你?”我微笑着问他。
则成的声音依旧恭顺而轻:“回万岁,微臣十三岁时到吴先生处做事。之前在都知监时只是无品秩的小火者,并无机会侍奉御驾。”
我见他眉目清秀干净,手白而细嫩,一见便是惯常侍弄茶器的样子。又知是怀梁所教的,便很关心。
我又问道:“你姓什么呢?”
“微臣本姓梁。”
“好,梁则成……朕记住了。你既是内臣所手下的的,朕必不会苛待于你。日后尽心做事即可,若有幸能够学得内臣的几分技艺,也是你的造化了。”
听我言罢,则成便要俯下身叩首行礼,我抬手,怀梁自搀起他。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不必如此。”
宫中本是极少有跪拜之礼的,父亲不喜大礼,说同是父母生养,跪天拜地敬父母是天经地义之事,而宫闱官场动辄叩拜大礼,本来很不妥当。而内使内人,本为服侍君上而入宫,其中也有许多品格可敬之人,或是技艺、才学颇高之辈,若常以跪礼叩拜见,为人君者心中也不安。我登基之后,更少见这样的礼节。
再又说了几句,便令则成退出。
此时殿中只有几个时常服侍我的内人,座下立着怀梁。
这时我才向怀梁问道:“方才那个孩子,看着极好。不知内臣教导有几年了?”
“回万岁,则成是两年前臣在都知监见到的,他有一双好手,也能识得几个字。臣便令其学茶艺,如今已两年。他茶艺颇好,礼数也周全。”
我微微颔首:“内臣说好,自然是好的。只是这茶艺上的事,朕自然是没什么。天王却极是挑剔,你若要方才那个孩子去服侍他,需多加小心才是。”
闻言,怀梁抬眸,他神色中有微微的一愣,与我视线相撞。但又只是极快的一瞬,他立刻垂眸恭谨道:“万岁与殿下茶水上的事,一直是臣侍奉而不假他人的。今日领则成来给万岁看,并非要他立刻服侍万岁与殿下,只是让万岁打个照面,臣好让他做些辅助之事。”
我听了这话,才微微点头。
“你愿意教授几个孩子,是极好的。你服侍朕,有七年了罢?难为你这些年,及至如今朕起居上许多事还是亲力亲为。有人分担你的忙碌,朕十分乐见。”
闻言,怀梁微微一笑,继而对我一揖,道:“能够侍奉万岁身边,是臣的幸运。无论是茶、香药,但凡对万岁有益的,臣都愿意去做,并且十分欢喜。望万岁千万莫以为臣庸碌。”
“你若是庸碌,这合宫上下便无人尽心侍奉朕了……”我顿了顿,突想起一事,便道:“对了,还有一事,你且来。”
怀梁跟着我走近东暖阁的书房。
我屏退众人,至清莲清荷等人亦退去。我方望着略有踌躇的怀梁道:“朕仿佛记得李先生说过,作诗填词的事,是难不倒你的罢?”
怀梁一愣,看着我拿出一张信笺递到他面前。
“这是房选从江南寄来的,朕想填一阕词回复给他。不过内臣你是知道的……这些事,朕从小做不来……”
闻言,怀梁只是轻轻阖上信笺,轻声对我道:“臣不敢窥天王与万岁的私信。”
我便向他走近一步,在他手中复展开那信笺来,笑眯眯道:“无妨,朕让你看,你就可以看。朕已经看过了,若是望江南一类的词牌倒还罢了,始政填的是减字木兰花,朕实在是……”
怀梁深吸一口气,方对我道:“臣才疏学浅,此等事万岁如何不让大学士们来做呢?就臣所知,宋先生的词就极好。”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睛,道:“他们是外臣,你是内臣呀。”
怀梁执着信笺的手指轻轻一抖,不语。
我只能再走近一步,轻轻扯了扯他纻丝圆领袍的衣袖:“内臣,你就当是帮帮我,可好?”
我脸上微笑十分恳切。甚至自称“我”。
怀梁侍奉我七年,虽然奉我十分恭谨,但我若提出不适宜的要求,比如多要酸梅汁,他是绝不会满足我的。但我每每如此恳求他的时候,他多会妥协,多给我一小杯。但自我十五岁大婚以后,便极少和他有这样的相处了。
果然。怀梁最后还是十分无奈地答应了。
我便更加高兴起来,对他道:“你留在这里,写好了再出来。朕去外面走走,让她们不要打扰你。”
怀梁自然答好,我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正堂走去了。
我从暖阁里步出,迎面便见到韦尚宫。她青袄黑裙,戴着素髻,向我礼道:“万岁,吴先生呢?”
“内臣在填词,你请内人们莫要去打搅他。”我向韦尚宫道。
韦尚宫便笑笑:“吴先生笔墨确实是极好的。”
我遂上前执起韦尚宫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阿姆说的是,大家都这么说。好了,朕去西边,还有几个本子没看呢。”
方要抽开手,却不迭被韦尚宫扯住。我旋即明白过来,道:“阿姆随我去研磨罢?”
我遂携了韦尚宫入西暖阁。
韦尚宫沏了热茶予我,我指了指宝座下之椅命坐,她坐下,才对我道:“万岁,长至节便在眼前了,妾想着也要向江南送去殿下的寒衣才是。不知万岁怎么想呢?”
又是说房选不归之事。韦尚宫虽然是旁敲侧击地问我,我却知道她心里同外人一样,是有隐忧的。
不由轻轻叹道:“阿姆。朕知道,你们都是在担心房选之事。”
“万岁……”韦尚宫亦是一叹。
“寒衣是不必送了,朕想办法让房选回来便是。”我承诺道。
房选留在金陵房家后,曾给我写过长篇书信解释此事。他的母亲赵夫人并未随其父在京城,而是同其未成年的弟弟房迮同住于金陵祖宅。房选也确实因为他母亲的病情,而不能即时归京。
房选如此解释,我自然相信他。但除此之外,我还另外派遣他调查两江锦衣卫之事,并请他与徐澄、卫恒是、浙江都司指挥使陈枢等人相见。以及徐澄还兵之事,也是房选在江南处置。数事并作一处,又恰逢赵夫人之病,房选才耽搁。
可是,房选身居要职,又是皇帝的夫君。长时间在自己的封地,也是他势力范围内逗留,难免引起物议喧哗。本来事母纯孝是好事,但到了帝王家就凭白多生了许多的事。前日宋顾庭已出言提醒,我若再不召还房选,朝堂上必然有损及他声名的话语出现。
韦尚宫走后,我独自在西暖阁中阅读奏疏。
看过半牍,忽觉暖阁无香,甚是不适。便信步至花梨柜阁边,从装着券口牙的开敞阁上取下一只筒式圆口青花香炉来。我不惯做风雅事,平日房选自己从香事,极其精善。房选不在时,怀梁也擅此道,多是由他添香。
他们不在时,我若愿意焚香,不过用现成的香饼子放入香炉中了事。房选从前第一次见我这么做,还大为惊诧,救之不迭。说上好的东西,却被我这样轻视。我自然只是笑笑,便撩开手,从此这样的事都是他做。
那香炉中香灰未拨,我埋了一块香饼子,好不容易点着,遂将那香炉放在案上,心定气闲地看起奏疏。
这本是房选办公之所。我有时也在此处看折、读书。书案上一支天青色汝窑弦纹笔筒,疏疏插着几只紫毫。宫中多用玳瑁笔管,此笔筒中却只有一支。余下的几支笔却是木笔管,是房选自己的笔。我取过放在面前,淡然沉稳的清幽之香萦绕,一如房选指尖常染的气息。
想了一霎,再一分辨便知道了,这是檀香木笔管。样式虽简朴,用料却极其精奢。檀香木又称白檀,质厚香重。其木生长缓慢,又十分娇贵,从古至今都是珍稀精贵的木料。我手中这支檀香木紫毫笔管,其香沉稳醇和,正是采料后存放上百年的木质。一般这样娇养的都是檀香木中的极品。
我之所以知道檀香木笔的珍贵,是因为父亲曾有一支这样的笔,在我十岁初设坐奉天门时赐予我。即便当日我已贵为国朝公主,却也是难得珍贵的礼物。而此时房选的笔筒之中,却有三只檀香木笔。他当真是爱极了,才会指间总是沾染檀香气息。
房选喜爱文玩,自然有人愿意奉承他。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一个人无自己的爱好,那才是值得注意的。
我复又拿起那支玳瑁管的笔来,把玩一阵却觉得甚是眼熟,半晌方思及这正是当日我请房选“出山”之时亲手赠与他的。取下笔帽,笔头是紫毫所制,笔尖色淡,至腰部颜色渐深,笔根又淡,呈“兰蕊式”。然而这极品紫毫,却并未有开锋的痕迹,或是主人不适此笔罢?
我舍下笔,此时外间“哒哒”两声,正是内使传掌之声。
我便出言道:“内臣但入无妨。”
帘栊微卷,暖风一浮。身着墨绿色圆领袍的怀梁步入内。他向我一礼,复又呈上一笺。
正是他为我捉刀的“减字木兰花”唱和之作。
我轻轻念道“怅梦樽前,惊起湖风入坐寒。”不由道:“这句仿佛哪里听过似的。”
怀梁眼中有一丝笑意,对我道:“回万岁,这化自东坡居士之作。原是醉梦,臣想万岁不喜殿下饮酒,若因此一字让殿下想到了,并不好,故才改了。”
“我让你好生填一阕,你便拿前人旧作来搪塞么?”我佯怒道。
“万岁自知是臣所填,殿下却不知,只知是万岁所填,若无化用之句,恐怕反会令殿下怀疑。”
我听了大笑,不由道:“朕不善诗词,恐怕将来要到中外皆知的地步。不知现在学起,可还晚么?”
“填词对作,本是消遣之举。万岁日理万机,劳于政事,不善诗词也并无不可。”怀梁看着我笑,不由嘴角微扬,只拿好听的话来对我。
我闻言却微微一叹:“你知朕每日劳碌,可有些人却并不知道呢。”
怀梁本来注视着我,闻言不由一愣,继而道:“殿下也有苦衷罢?”
说话间,怀梁已注意到了我案上那明显不妥帖的香炉。遂执起我方才所用香匙等器,重拨了香灰,将香饼子埋好,细细铺了一层香灰,略点了几个孔。香烟袅袅直上,丝毫不同于方才干柴烈火般的燃烧。
“这本不是他的事。”我见怀梁默不作声地为我添香,又想到房选,不由一叹。
沉默良久,怀梁眼眸忽然微微上扬,明澈之意在他眼中荡漾开来。
“今次,万岁需臣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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