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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钢索 (已修)
在白灵飞的廿年劳模人生中,皇城御林军一职足以荣登“人生最坑爹工作”的榜首。
他甚至有种被景言骗上贼船、却回头不是岸的感觉:
皇城三卫内,禁军、骁骑营、御林军长年斗争极度剧烈。御林、禁军始建于开国初年,前者为朝廷武官子弟的磨练场所、一向承袭“以实力认英雄”的武将作风;后者则是贵族嫡裔为官的起跳板,以显赫骄贵胜绝三卫。两支卫军势力于皇城根深蒂固,极受历代楚皇器重。
骁骑营属三卫中的后起之秀,但当今帝君即位后,立刻起用骁骑统领清剿异己,当中更包括同姓的皇族诸王,使朝廷上下为之战栗。自此三十年,骁骑营经常受帝君委以秘密重任,俨如御前特务,处处压制另两军,隐有凌驾皇城三卫之势。
廷宴行刺一案,使骁骑营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副统领被拉下马,其他重将亦立时被落井下石,刻下宫中,甚至无骁骑营士兵敢抬头行过皇城广场。
而御剑门主最终被帝君召入御林军、任命作承光殿守卫,坐上皇城里最接近帝座的武将之职。御林一系,忽又于三卫争斗里反占上风。
他就是在这口风浪里,接过龙葵纹军牌的:
他在皇城每走一步都不能错,遇上骁骑营仇视、禁卫军白眼,更不得多说半句。每天平京千万道目光都在盯看御剑门主——他背负着开国元帅遗下的光环,任何举动,都与南楚皇族密不可分。
幸亏他在沁风殿救过御林军,还曾因他们被钉穿了骨。念在这番救命之恩,一众战友待他相当厚道,自己在宫中才尚未郁闷致死。
他一边暗叹卖身予皇太子的悲惨生活,一边步入帝君寑宫所在的承光殿——
景焯受明教的邪僻内功所创,无奈太医不谙武学、治疗迟迟未见果效。每天他其中一项职责,便是为帝君行气驱毒、直到完全伤愈为止。
“陛下/体内邪气尽去,往后日子只要按太医处方、固本培元,便可使脏腑重注精气。不出半月,相信便可上朝议政,健壮如昔。”
景焯安坐帝帐内,睁眼淡瞥白灵飞,忽尔瞇眼而笑:
“爱卿这般功力,难怪能保太子归朝之途屡险而无碍。”
就在自己首天上任,帝君便仔细盘问了景言回京一路之事。然而出乎意料,闻知儿子连番被人埋伏暗杀,他却只是沉静听完,非但没下命彻查,往后亦再没提起。
这刻忽见帝君含笑说及此事,白灵飞知道绝非简单,表面不动声色的应答:
“末将武艺全由恩师造就,自当以碧师祖作楷模,为陛下及天家鞠躬尽瘁。”
他言辞巧妙,既不居功,更不着痕迹以“天家”概括、对皇太子避而不谈。
“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帝君逐一理好龙袍上的折皱,话里多了些不明的冷意,“只是,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白灵飞立在殿里一角,脑内正飞快盘算、揣摩着帝君深意,忽然殿外通传,一名骁骑将领被禁军士兵左右押着、狼狈进殿,跪伏在帝帐圣驾前。
白灵飞更是不敢胡乱再说一字,被押上殿的骁骑将抬头,认出了他腰间所佩的九玄剑,眸里立时涌起森然狠意,少年给瞪得浑体一寒,只能僵直原地、等候帝君指示。
“本来朕以为御剑门主这步棋,足可令皇太子进退不得,不料九玄匿世四百年,竟然真能被他寻回楚都。”
景焯左手一挥,殿内贴身侍候的宦官立即上前,斟满了手中酒杯、轻放在那骁骑将眼前。
将领全身剧抖,颤声低道:“陛下﹗”
景焯并没正眼看过骁骑将,只是从宦官手里接过了酒壶,斜斜向少年笑着,“白爱卿,你可是狠狠地将了朕一军啊。”
在景言离京前,他早已将皇太子朝里力量牢牢钳制,而景言为筹组锋狼骑兵孤注一掷,竟真赌上失势的风险,往寻御剑门主、远走平京近半年。
在皇太子归来当天,他本来可以下最后一道旨令,将虎符象征的兵权、连同太子名衔一并从景言手上削走——
只可惜,最终是白灵飞伴他一起回京。
御剑门主现身平京、鼓动万民,在全城眼前执九玄、控御影,无形间为景言挡下所有杀着。
甚至现在,景言代君监国,在朝野中呼风唤雨,势力比起离京当日更深厚不知几倍。
“陛下﹗臣多年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您绝不可误听佞臣之言——”
“朕这些年一直觉得,骁骑营的声音未免太吵。”景焯侧耳,两指拈住搁在龙床上的帝冕旒珠,“吴平康,你该学懂像白爱卿那般,在适当的时候沉默才是。”
白灵飞抿紧唇,尽力使内心惊恐不显于脸上——
他绝不会天真地去认为、这句是帝君对他的赞许之言,在君皇眼内,皇城三卫不论哪系,都只是捧削均于一念的存在而已﹗
他能用御林军打压骁骑营,他朝亦可如法炮制、使自己完全从皇城内消失﹗
“不过,朕也明白你不擅沉默。”帝君惋惜的叹道:“念在你效命多年,曾为朕除去很多不需留于世上的人,便不对你再苛刻要求,特此网开一面——”
吴平康猛地叩首,直到前额血流亦不敢停歇:“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说你不懂沉默。”景焯微笑,俯首看着座前以为逃过大难、叩谢皇恩的武将,“朕网开一面,不必你特意去学,只要喝下此酒,便永远不用再说话了。”
将领晴天霹雳,瞬即凝在原地。
景焯挥手下令,那杯夺命酒即被宦官强灌入吴平康口中﹗
少年在旁看着他濒死呼救,几下眨眼后,骁骑将领便耳目渗血,声弱力尽、颓然倒下。
——这便是史书所载的帝皇﹖谈笑之间、生死予夺,瞬间便抹灭了一条生命的皇者﹗
“爱卿,你在入京途上曾与朕儿相处多日——”帝君悠然转向白灵飞,宦官躬身上前,双手奉上另一只酒杯。
“依你之见,皇太子是何样人﹖”
酒满杯盏,帝君欣然伸手,将酒杯递到白灵飞眼前。
白灵飞定定看着酒杯,双手掩在身后、连指甲也深嵌掌中。
武将尸首还尚自暖热,少年按捺心里颤抖,低声答道:
“太子殿下雄才伟略,气宇不凡,确是承继了陛下的风范。”
“果然聪明。”帝君开怀欢笑,半晌后摇首一叹:“你可知当年碧将军与怀阳帝之事﹖”
白灵飞强自将目光从酒杯移开,直直看着帝君,不知该给一个什么答案——
对于师门被举世膜拜的战神,他所知的全部、其实与普通百姓无异。碧阳辞世前,没对徒辈留下片言只语,多年以来,师父亦无对他提及——那位流芳百代的师祖遗给他的,就只有严禁门人下山为官的拜师之誓而已。
帝君眸光连连变幻,像是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最后将白玉杯再往前送。
少年咬着下唇,终于捧手接过,仰首将酒喝尽。
“你是替他翻身的最后险棋——”眨眼将臣下轻描淡写地赐死的帝君,对着少年如此说:“不过,无论是谁的棋,最后都得为朕所用。”
白灵飞仍然沉默,只是愈来愈是茫然——
毒酒破喉烂肚的感觉,竟是迟迟未有。
景焯抚额轻笑,单手一递,宦官又将一杯奉到他掌心。他斟满一盏,怡然自得的喝了下去。
——酒内无毒﹖﹗
“朕知道,白爱卿能将这番话听明白,聪明人是用不着那个杯子的。”
嘴上拐了千百个弯,他终于在鬼门关前绕回人世。
那一刻,白灵飞险些脱力倒地——还是他修为极深,下盘扎得够好,才不致在帝君面前漏了底。
“谢陛下赐酒,末将日后定必不负圣恩。”
“若朕有用得上爱卿的时候,自会派人找上你的。”
景焯含笑点头,终于下了一道少年最冀求的圣令:“爱卿退下罢。”
白灵飞极力忽略用轻功逃出皇宫的诱人念头,退至殿门,倏地又闻帝君轻笑再言:
“有一句你说错了——”
“他比之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
大门敝开,白灵飞愣住,耳边那句还在萦绕,眼前却是皇太子酷绝凌厉的脸容。
前来觐君的景言目光越过少年,轻轻触及帝帐内的皇者,又再瞥向脸无血色的白灵飞:
你怎么了﹖——皇太子用眼神问。
我只是卖身给你,没卖给你老爹;殿下家门不幸,烦请自己解决吧——白灵飞用一记白眼答他。
少年霎眼便勾出一笑,以标准的淡漠向景言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末将先行告退了。”
三日后,城外御用校场内,当届武状元入围者一字排开,默立在望台前,静听选拔前最后一段训话——
“练武中人即使臻达极致,求的仍是尊师忠君、保家卫国,此乃武者之气节。”
四割菱军旗飘扬在校场半空,以应龙、中野两支水陆精兵为首,八军整齐列队在校场南面,一致握手成拳、横搁胸前,遥向北边望台处、披上玄铁战甲的皇太子敬礼。
遇刺的帝君仍需静养、故而缺席选拔,由身为元帅的景言代为主持考试。望台上,左右副席是兵部尚书叶鸣钦、职方司郎中王泛,八军总参事徐汝、中野军统领洪达、应龙军统领青原亦列在考官席中。
安庆、赤川两王列于望台左右的旁席,仪雅少公主则获皇太子特淮,伴坐在景言身旁。
那番训示铮然坚决,响绝整个旷野校场:
“将来在战场上,兵器可以弃,唯武节绝不能失——望诸君切记,毋忘当日寒暑如一、坚忍习艺之本心。”
“喏﹗”南楚八军齐声应喊。
待御林军左右两营作好最后准备后,景言亲自敲响铜锣,比赛正式开始。
此次考试先在各地作了一次筛选,当朝不少亲王、大将之子均入围御试,然而出乎意料,赤川王之子景焕康在湘州初试时,竟被草芥出身的云靖拔得头筹,此事立刻轰动两湖之地,使这场御试对决更为瞩目。
御试分搏击、兵器对战、骑射三场,最后由考官亲问兵法军策。
场内右营御林军负责监察任何作弊或犯规迹象,左营则负责兵器、战马、弓靶等赛前检视,并在比赛时守卫于外围、以防突发之变。
在第一场搏击战中,各考生已全力以赴,擂台上每招均是贴身肉搏,丝毫不留余地分寸,需右军多次遣人示意、才令比赛免致危及生死。
景焕康毫无悬念胜出首场,将反应不及他的对手一击倒地。
这场互斗搏得全场成片喝采,席上的赤川王亦是笑得合不拢嘴,欣然接受各方恭贺美词。
青原看得眉头紧皱,洪达亦是摇头叹气。
仪雅看在眼内,侧身向托颚不语的景言问:“焕康大哥真有那么厉害吗﹖云靖比之他又是如何﹖”
景言仍是目注校场,左军士兵正重设擂台,准备下一场的兵器对战,而供考生挑选的刀剑枪戟等十种兵器,正由左营锋将白灵飞作最后检查。
他凑在仪雅耳边,低声解说:“他的确胜陈斌一筹,但陈斌见他是赤川王的宝贝儿子,几次暗中留手不伤他,他却抓住陈斌一个失误,施重手将对方打落擂台。景焕康虽然赢了,却输在过于好胜、气量狭小。”看台上诸考官,以他与青原的武功最高明,虽然只看了一场,却心知其他考生虽然出色,武状元亦只是景焕康与云靖之争了。
“云靖各方面也很平均,但所有考生都及不上他的应变,像他这种人,用剑最能突显己身优势。”他微微一笑,扬起下巴向仪雅示意:“景焕康也是用剑的,如果下场他们对上了,你便有好戏可看。”
仪雅与景言关系极亲,知道他剑狂传人的身份,自然对这番分析不抱怀疑。她眨眼看去场上,见白灵飞将兵器架上其中一把精钢长剑换下、由士兵递补上另一把剑,又按捺不住好奇,抓住景言盔甲边缘低问:“灵飞大哥怎么了﹖”
对这个表面温婉、实际机灵多变的皇妹,景言心里好气又好笑,“在这个校场上,灵飞是行家中的行家,没有剑的虚实能瞒过他,即使场外有人想耍把戏,也过不了他这一关。”
所有武器检验完毕,由参事徐汝公布下一场对战的抽签结果,旁观席与所有考生都是议论纷纷:
这轮的最后一场,便是景焕康与云靖以剑对剑﹗
第二轮开始,校场上众人俱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考生争胜之心比第一轮更甚,以武器过招更不同于赤手空拳,多场比试下,竟有不少人是溅血被抬离场的。
终于到了最后一回对赛,千呼万唤中,景焕康悠然步出,也不礼让,直接就挑了剑。
递剑予景焕康的士兵退到一旁、却不慎碰跌了兵器架,见赤川王之子正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战战兢兢的将各种兵器还回原位,便飞快归回队中。
云靖来到兵器架前,亦挑了架上仅余的一柄长剑,在全场屏息静气中来到擂台中央。
见皇亲贵胄只为景焕康叫好,仪雅心里看不下去——
出身平凡的人在平京城内,就如刻下的云靖无异,一个人在擂台上、所抗却是整个平京的强权势力。
“如果他俩分别跟青原大哥、灵飞大哥和你交战,结果会是怎样﹖”
景言看场中两人彼此抱拳作礼,横剑身前摆出阵式,不假思索便答她:
“青原是遇强愈强的人,在军中没有将军敢说能胜他,估计二十招内便可一次过拿下他们。如果我用的是绝情剑,那便是三招之内的事。”他想了想,才笑着对仪雅低道:“如果是灵飞,他俩估计就能使上一招吧。”
仪雅瞪大双眼:“只有一招﹖为什么﹖”
“一招之后连剑都没了,拿什么跟他打﹖要是那家伙动真格,他们连剑也不用拔,直接了事。”
场外安庆王亲自下令,在第二轮唯一一场纯用剑的比试中,将由白灵飞与右营将军一同监场。
从六品的上锋将本无此资格,军里却罕有没任何异议:
共事日子虽短,御林军却已深服他为人,武将间凭实力识英雄,白灵飞正是少数甫进军即赢得大片人心的将领。何况他是天下剑道圣地之门主,又深得帝君器重,亲自监看这场剑斗亦合情合理。
在众人意料之内,景焕康首先发招,往云靖胁下疾刺。
两剑首次交击,清响震遍校场——
云靖封住景焕康的辣招,在剑势变无可变的剎那,手腕灵巧一转,竟就原招向他下盘削去﹗
两道人影缠斗之激烈,尤胜之前任何一场比试。刀刃无眼,擂台上亦是险象环生,旁观席里倒抽凉气之声不断,赤川王也是异常焦躁,唯恐自己独子会出什么差池。
白灵飞看在眼里,不是云靖剑法太高明,而是景焕康用力过猛、更兼求胜心切,乱了自己阵脚,这贵族青年离败阵、就只在几十招间了。
他回头一望,景言仍是沉凝不语,并不打算提前终止这场御试比剑。
云靖的剑招奇快,景焕康要应付已是吃力,往往每攻一剑、云靖便以两招回敬,交手以来尚未可抢占主动。然而他是亲王之子、怎吃得下这场败仗﹖顿时猛下决心,虚晃几下剑花,便运足真劲、破进云靖的剑招内:
该死﹗敢与我对着干,非要打掉你的剑不可﹗
两人的水平本来相距不远,景焕□□了狠意,剑势便忽然暴涨,逼得云靖连退七步﹗
旁观席全部人拍掌叫绝,只有仪雅暗自为云靖着急,死命抓住景言的手,生怕场内下一刻便要以血相见。
云靖只差少许便退到擂台角落,胜负悬于一线之间。
“锵﹗”
双剑相击,云靖纯凭直觉,堪堪架住景焕康的辣招,然而手中长剑此时却忽然中分断折,一半断剑反往自己面门飞去﹗
景焕康为之大骇,他这招剑势一发、便再难以回收,长剑锋刃贴住对方手腕,继续向上疾刺,直指云靖膻中要穴﹗
校场一片惊呼,仪雅更是吓得别过脸去,不忍看见接下来的可怖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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