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看到这个消息时我着实心花怒放了一阵子，因为这个理由足够我推脱明天纪园的晚宴。当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暖暖这个好消息时，暖暖嗤之以鼻：“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我正色道：“艺术家的理由。”如果我们都是有逻辑的好同学，就会通过以上两个命题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艺术家等于狗屁。可惜我们没有。

　　我在闹钟的鸣叫中睁开眼睛时，身穿桃红色运动装的樱桃已经挂着汗水回到寝室，她有让我敬佩到五体投地即便再世为人也可遇而不可求的晨跑好习惯。

　　“下雨了吗？”我在床上探头问。

　　正在换衣服的樱桃吓了一跳似的转头看着我，想弄明白我是不是在说梦话。当她看到我清醒地睁着双眼时，不顾正换了一半衣服的艰难境况，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窗前，扯开窗帘的一角。夏日耀眼的晨光不顾一切地倾泻进来，将我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灼烧得灰飞烟灭。

　　我惨叫一声倒回床上。暖暖在床上翻了个身，咕哝道：“竟然相信天气预报，脑残。”她说得没错，在天气预报比天气更无常的年代里，我却选择把希望寄托在天气预报上，由此证明我是一个标准的脑残。

　　樱桃换好衣服梳洗打扮之后端着饭盒去食堂吃早饭，暖暖继续她的仲夏白日梦，而我则懊恼着唯一推脱纪园晚宴的理由就此落空，同时对于樱桃这样一名品学兼优的艺术专业学生却有着如此规律的生活作息习惯感到深深的担忧。

　　下午，纪园的司机到学校来接我。我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碎花连衣裙套上，以此标榜自己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文艺女青年。尽管在经过一上午的心理建设后，我已经抱定了“既去之，则安之”的信念，但是出门的那一刹那，心里还是涌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沧桑与悲凉。

　　然而，仲夏的午后既没有风萧萧，也没有易水寒，反而是幕天席地的滚滚热浪，将濒临窒息的人们裹挟其中，唯有用不停流下的汗水证明自己仍然是个生命体。这样闷热的天气让我隐隐不安，总觉得是老天爷为了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而用高温先把人们麻痹。

　　纪家来接我的车是一辆黑色奔驰，至于是什么型号我也不认识，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但凡顶着那个三叉标志的车都是极贵的。坐在凉爽宜人的豪车里，我渐渐说服自己，我只不过是去完成一个任务而已，只要过了今天晚上，一切又都恢复原状，明天我还是那个我。

　　我抵达纪园的时间距离晚宴还遥遥无期。斜挂着的日头下，纪园绿得更加郁郁葱葱，衬得园中红墙白顶的肃穆洋楼也多了几分生机。宋女士正在宽阔的起居室里招呼佣人为今天的晚宴布置桌椅，眉眼间神采飞扬，颇具主母风范。我看着她的身影，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些陌生感。

　　在我和宋女士一起生活的大部分日子里，我们都过得十分清苦，为了维持生计不知看过多少脸色。长此以往，我们母女都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可是此时此刻的宋女士，似乎生下来便是养尊处优的豪门阔太，那些不堪的哀伤过往在她身上已找不到一丝痕迹，她的娴静温柔都幻化成璀璨的美丽，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耀眼光彩。可见，物质对于美人多么重要。

　　尽管我只在外面走了几分钟，进到屋里时却已是满头大汗。宋女士向佣人们交待了几句，领着我转到旁边一间比起居室小不了多少的餐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刨冰给我。

　　“热坏了吧？”她柔声问。

　　“嗯，”我接过刨冰，走到落地窗边的木质沙发坐下，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碧绿的草坪和草坪边上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不是晚宴吗？这么早接我过来干嘛？”

　　宋女士跟着我坐过来，“你第一次来吃饭，早点儿过来显得有礼貌。”

　　我眼睛盯着刨冰，轻轻耸了下肩膀，表示对宋女士的观点不敢苟同。

　　宋女士像是满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猜她大概想嘱咐我别在纪家人面前口不择言给她丢脸吧，正打算表表决心给她吃颗定心丸，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和男女谈笑声。

　　在我转头去看的同时，视线中首先出现了穿着白色紧身网球衫的大胸美女潘嘉莉，不知她听到什么开心事，正发出让人抓心挠肺的笑声。我很诧异一个身穿运动装头发束起来的女人竟然也能笑得如此花枝乱颤，不由得感叹笑容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两个穿运动装手提网球拍的男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和我有过两面之缘的灰太狼叔叔纪柏原，另外一个五短身材，相貌十分稀松平常的男人据我猜测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败家公子哥儿纪淮，我曾在各类八卦小报杂志上看到过他各个角度明拍或者暗拍有马赛克或者没有马赛克的多张照片。

　　说实在的，就我所见过的纪家的两个男人——纪松原和纪柏原的外表来看，纪淮实在与他们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很难不让人怀疑他那一身歪瓜裂枣的基因有着难以言说的不明来源。按理说，他与纪柏原年纪相仿，不过两人站在一处，作叔叔的英俊挺拔器宇轩昂，当侄子的却让人觉得长得着实有点儿着急。

　　进来的三个人看起来是刚刚打完网球，纪柏原和纪淮的上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们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气分子，将室内原本清爽的空气搅动得燥热异常。这些人什么生理构造啊？这么热的天还打网球？我在心里暗诽。

　　纪淮进了门本来是直奔冰箱的方向，一眼看到我和宋女士坐在沙发上，走到一半硬生生折过来，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盯着我看了又看。

　　“是小妹吧？长得真漂亮。”他嬉笑着说。

　　纪柏原本想等着纪淮帮他从冰箱里拿水，一看纪淮已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只好放下网球拍自己去拿。他拿出三瓶苏打水，一瓶丢给纪淮，一瓶丢给潘嘉莉。潘嘉莉自从进了屋看见我和宋女士，花枝乱颤的笑容就戛然而止。她一个人远远坐在餐桌边，斜着眼睛看坐到我对面的纪淮。虽然距离很远，但是我感觉到了她的敌意。

　　“是我女儿，艾柔。”宋女士笑盈盈说道，“柔柔，这位是二叔，”她指着正走过来的纪柏原说。纪柏原正在拧着手里那瓶苏打水的瓶盖，听到宋女士的话忽然就怔了一下。我从刨冰中抬起头向他牵了牵嘴角，算是打过招呼。他的肤色更黑了些，应该是夏日户外运动的结果。

　　纪柏原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他坐到沙发另一侧，像从未见过我一样，客气地点头道：“你好！”

　　这下轮到我愣怔了，我们明明是认识的好不好？因为你借给我的那条裙子，我还差点儿被万能的网友人肉搜索。纪柏原转过头去，华丽丽地无视我惊疑愤慨的眼神。

　　旁边的观众并没有让我愤慨太久。“这是大哥大嫂。”宋女士继续向我介绍，而我已经连嘴角都懒得再牵。

　　纪淮笑得五官挤到一起：“小妹长得这么漂亮，想不想进演艺圈发展啊？我有一家娱乐公司，专门包装明星的，肯定能把你捧红，最起码不比她差。”他指了指潘嘉莉。

　　潘嘉莉的一张人工脸沉得能滴下水来。我以前听人说整过容的脸是没有表情的，看来也不尽然。

　　“柔柔从小学画画，现在在C大艺术学院。”宋女士自豪地报出我的大学名号，以此来藐视纪淮的提议是多么低级趣味。

　　纪淮却不以为然，喝下一口水，摆着手说道：“哦，画家啊，哈哈，告诉你们吧，女画家和女明星都是一路货，要想出名，都得陪老板睡觉……”

　　“纪淮！”旁边传来一声制止的低喝，是纪柏原。

　　宋女士的脸色也变了，美丽的面庞罩上一层寒霜，室内略显燥热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

　　我只是低垂着眼帘，用勺子刮着盒子里剩下的一层刨冰，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由冰化成水，嘴里慢慢吐出三个字：“脏死了。”

　　也许我说的是刨冰，也许我说的是纪淮，也许我说的是纪淮所说的事实，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惯性地思考着我到底在说什么脏死了。

　　潘嘉莉最先反应过来，她走到纪淮身边推推他，“上楼洗澡吧，一身的汗。”

　　纪淮讪讪地站起来，跟着潘嘉莉走出餐厅。

　　纪柏原一直注视着我，虽然我没有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射过来，让人感觉得到一种切肤之痛。

　　纪淮和潘嘉莉的身影消失后，纪柏原也站起身，提了网球拍准备离开。走过我们身边时，他停下脚步说道：“纪淮说话没有轻重，别介意。”

　　我仍然专心致志刮着盒子里的刨冰，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宋女士抬头给了他一个不自然的微笑，算是谅解。

　　待他走后，宋女士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惊慌而怔忡，“那不是真的，柔柔。”我看着她微笑：“我知道，妈妈。”她实在是个让人心疼的女人。

　　其实，我的脸还在火辣辣地疼。就像有一个我最看不起的人刚刚指着我骂：你装什么清高？你就是个biao子！

　　如果他不是宋女士丈夫的儿子，我一定把刨冰扔在他的脸上。

　　在这个盛夏闷热的午后，在我第一次正式到纪家作客的时候，我被人看成一个biao子。我以为这是我今天遭遇的最难堪的境况，却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前奏而已，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在那场暴风雨里，我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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