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君臣

　　永宁帝的寝殿白夜殿是在整个皇宫之中最为热闹，也是最为清静的地方。
　　当皇帝坐镇的时候，来这里的人无论哭也好，笑也好，都能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但一旦皇帝离开，白夜殿就好像刹那间变成了一座废殿，没有人在里面徘徊，没有人神经质的进进出出，可谓是整个皇宫最为冷清的地方。
　　“白夜殿，在白日当中也如同黑夜中璀璨的星空一般璀璨；在黑夜之中也像白日一般门庭若市，通宵达旦。呵呵，这名字也真是贴切了。当年为这座宫殿命名的人，也算得上是深深了解其中滋味的人了吧。”
　　晏诩这次入宫面圣，是来领旨的。但是却被总领太监从紫宸殿请到了皇帝的寝宫白夜殿。对于这一点，晏诩心中没有什么计较。这并不是他头一次出入内庭，但是却是他最不想去的一次。
　　“怎么？你也悟出了什么道理？”兰懿与晏诩相对而坐，似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君臣之礼，反倒像是普通友人一起谈论政事一样随意。
　　“这倒不是。”晏诩笑笑说：“只是有些疑惑为何陛下要让臣来您的寝宫面圣。”
　　“这个啊。”兰懿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因为这里是这皇宫中唯一一个我可以随意掌控的地方。这个宫殿，是个自由的地方，是个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晏诩听到“为所欲为”四个字时，挑了挑眉。心中猜出几分兰懿话中的意思。
　　“若说谈论政事，那逃不过宣正殿；若说召集心腹臣子商讨国事，那就一定要去紫宸殿；但是，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就像兄弟一样。兄弟、朋友见上一面，自然要在这里。”
　　兰懿向晏诩投去欣慰的微笑。这让晏诩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瘦弱但却倔强的皇子和自己在一起抒发抱负的时候。现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已经和当年那个少年的眼神截然不同。没有了当年的清澈天真，好像一眼就能望到他的心底一样的透明，笑起来还会止不住的咳嗽，那种开怀大笑听起来着实让人心情舒畅。可是现在的这个年轻帝王，已经登基近十年，年近二十五岁的兰懿的眼中早就没有了当年的稚气，只有看不到头的深邃和隔膜，以及带着城府和算计的目光，看上去甚至有些狠戾。
　　“陛下最近不怎么咳嗽了。”晏诩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啊。”兰懿没有表情的说：“小时候我只要一大笑就会止不住的咳嗽。但是我发现，只要不那么笑，也就不会咳嗽。”
　　“…”晏诩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并不是皇帝的心里话。恐怕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开怀大笑了吧。“陛下，今日怎么不见臣熙？”
　　“他？”兰懿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盘算着如何回答。“他私自离宫，朕怎么可能不罚他？就算他是去找你商讨正经事情，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可是他每天挂在嘴上教导朕的。朕怎么能护短呢？”
　　晏诩看着兰懿眼中闪过的算计，感觉有些发冷。想也知道，那惩罚是什么。
　　“陛下也认为应该让臣教授三皇子殿下的功课？”
　　“为什么不能？”兰懿斜眼瞥了一眼晏诩。
　　兰懿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使得整张脸都显得更加神采奕奕。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也会觉得柔和而温顺；这双眼睛狠戾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也会变得威严甚至冷酷。
　　但是在晏诩看来，兰懿的眼睛就如同他的嘴一样，不会轻易露出任何感情来透露他的内心世界。
　　永宁帝兰懿是冷漠的。
　　“骏墨兄长。”兰懿喊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却显得格外亲切：“你的父亲是朕的老师，你去做三皇子的老师又有何不可？再者说来，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晏诩晏骏墨的学识？既然臣熙他向我提起你，那我就用定你了！”
　　“臣也和臣熙说过，恐怕朝中会有不轨之人…”
　　“会有不轨之人说你在拉拢三皇子。”兰懿冷笑一声说：“赵婕妤的母家没有任何势力，所以三皇子在众皇子中的地位是最不起眼的，这一点朕知道。同时也是最微妙的，总会有人会想起来拉拢他。就像臣熙所说，哪个父亲不希望能为自己的孩子寻得一位好师傅？但是这位师傅不能通过拉拢他来觊觎权力！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骏墨，是因为朕相信你，所以才答应了臣熙。现在淑妃没有子嗣，你也迟迟没有升迁，你父亲的太子太傅之职也是个虚职。朕这么做，你们能明白朕的意思么？”
　　晏诩看着兰懿眼中渐渐变得浓烈的愁绪，轻轻颔首：“陛下的苦心，臣怎会不解？臣熙来找我只是因为他相信我能认真教导三皇子；而您任命我作为三皇子的师父，却有更深层的意思。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心思。”
　　“呵。”兰懿苦笑了一声：“世人都说朕不喜爱兰岘，因为他三岁都不会开口说话。的确，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说得更寒心一些，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是我真正喜爱的。和不喜爱的人在一起，就是为了为皇室绵延子嗣，真是残忍。甚至连我想要把心里喜欢的人召到宫里每天陪着我都会遭到非议，骏墨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特别憋屈啊。”
　　晏诩没有马上开口，他沉吟了半晌，让皇帝冷静了一下才说：“陛下，做皇帝的哪里会没有苦衷？只是，陛下是真龙天子，是龙神转世下凡拯救苍生，力量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十年，陛下确实是牺牲了太多，但是换来了世清平，换来了百姓对您的赞扬，换来了边关战士对您的敬仰，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卫您的国家。这个是所有大宁生灵的国家，也是您永宁皇帝的国家。”说罢，晏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兰懿行了一个大礼说：“陛下用几十年的牺牲换来永世的称赞，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骏墨兄长，你果然是我们这些人中最为稳健的一个了。你的前程，真是不可估量啊。”
　　“陛下，作为臣子，都是仰仗陛下的。为民，为国，为君，这是臣不能交出的责任。”
　　“你坐下。”兰懿伸手挥了挥，自己却站起了身把一旁摆放着的棋盘拿了过来摆在桌案上说：“晏骏墨，三个字均为仄声，读起来便让人觉得可靠而稳重；骏与墨，一武一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果然是不辜负你的名字啊。”
　　“陛下过奖。”

　　晏诩执黑先行，在他落子的瞬间，便决定了很多事情。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专注于这黑白相间的无声硝烟之中。这个时候，急急忙忙的走进来一个人，到了皇帝近身又变得蹑手蹑脚起来。
　　“什么事？”兰懿没有看来人，便知是姜步。在天元附近落下一字。
　　“回陛下，这…”姜步看了一眼对面的晏诩，遂弯下身子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你说是谁献的？”兰懿皱眉，停下了手中落子的动作。
　　“杨大人，就是德妃娘娘的…父亲。”
　　“哼，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个…”姜步看着兰懿脸上愈加不善的神色，连忙解释道：“听说这次杨大人进献的这个主儿在洛阳是有名的人呢。”
　　“一个雌雄难辨的人，能有什么好看？”兰懿脸上带着些嫌弃，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思。
　　“陛下，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洛阳城中想要一睹他容貌的人络绎不绝。”
　　“放肆！”兰懿拍桌子这一下子把棋子也震得晃动了一下。“他杨言中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了？妓院么？！胆敢带这种人进宫！”
　　“陛下息怒！”姜步连忙跪下说：“德妃娘娘也是因为看这个人干净才敢让他进宫。此人才艺超群，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听说在洛阳人的眼中，把咱们长安城中的端木公子、乐公子、泉公子和…”姜步偷眼看了一眼始终都盯着棋盘的晏诩说：“和晏大人算在一起，都不一定能比过那人的才华。当然，不仅是这样，这个人身上还有个不能为外人道来的妙处，杨大人把他买下来，献给陛下，也是投您所好。”
　　“投我所好？”兰懿挑眉，觉得这话说的好笑：“既然这件事能传到姜步你的耳朵里，你心里就没什么想法？”
　　姜步看皇帝的眼中再次充满了算计，连说话的口吻都变了调，心中暗暗为德妃捏两把汗：“陛下，奴才多嘴。这件事，陛下不如先应着，之于怎么处置那人，不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么？娘娘和杨大人无非就是想让您收下这个人，此种心思，陛下您不比奴才清楚明了多了。”
　　“姜步。”兰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个老狐狸。真不愧是把朕从小带大的人！”
　　晏诩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偷偷撇了撇嘴，他也想不出皇帝的这句话是自夸还是自嘲。
　　“姜步！”兰懿又恢复了他平常的样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说：“既然这人如此神奇，真是不知道他和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不如就为他净身，让他永保年华可好？”
　　阉人衰老的最是快，真不知道这种理由是怎么从这个皇帝口中说出来的。
　　“再者说，到朕身边陪侍，不干净的男人可不行。就把他去了势，好好教导教导，再给他找个住处，朕到是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还会用巫蛊之术不成？若要真是这样，也就省了朕亲自处罚德妃和他那老爹了。”
　　“诺。”
　　姜步退了出去，晏诩才又看向了兰懿。
　　“陛下这是又有计较了？”
　　“然也。”兰懿有些嘚瑟的看似随意的下了一子。“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法力，倒是看看能不能让朕亲自去找他~”
　　但是说者之意落在听者耳中却变了调调。晏诩开始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对于有这种蛊惑人心之法的人，皇帝真的能如他所说斗得过他么？
　　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泉臣熙那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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