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夏目京都帐

　　“所以，你认为夏目能看到那些所谓的‘妖怪’？”
　　藤原滋听完叙述后，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而后便垂下头陷入沉思。他一向秉持着唯物观点，妖怪不过是人类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加工品，只流传于古籍与神话的存在，并非是客观实在。
　　但现在，他有些动摇了。
　　初见夏目时，便听得不少流言蜚语，诸如此类的闲话数不胜数。然而长久的相处，在真正接触那个孩子后，明白纯粹干净的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绝不是个哗众取宠、为了引起注意、而一味说谎的人。恰恰相反，他一直害怕给家人带来不便。
　　而在这一瞬间，脑海中也插入一段画面，他记起自己曾有的疑惑：夏目贵志为什么会做出、和当年那个女生相似的举动，并将楼上的房间弄得一团糟；并且那时家中出现的情况，与自己年幼时，如出一辙。
　　“滋？”藤原塔子看着丈夫兀自地陷入沉思，一语不发，脸色也平静得令她不安。
　　“或许是，或许不是。”藤原滋从沉思中清醒，语气很平缓，给人以抚慰心灵之感；他站起身，手掌落在脸色不佳的妻子肩上，传递暖意平复她的不安，“与其考虑这些，不如掩饰好自己的心情，别让贵志担心。”
　　藤原塔子苦笑着摇头，理解却无法释怀。夏目之于她，无疑是重要的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却犹胜于此，她没法不捕风捉影般地思考不停。
　　长尾太太的一番话，虽是邻里间普通的闲话，却着实在她心底留下阴影。
　　现在，当她看到夏目贵志回来时的狼狈，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的种种猜测，又无法与夏目贵志说明，只能将话语咽下。
　　猫咪叼着炸虾，旁若无人地溜达过去，步子轻盈得快要飘忽起来，滑稽的猫脸上满是享受的神情。藤原夫妇只是无可奈何地对视而笑，并不在意，纵容他进厨房偷得零嘴的行为，自己也稍稍松了口气。
　　“我回来了。”玄关处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藤原塔子连忙收拾好心情，掩饰住眼底所有猜疑，迎他归家。但反而是少年清秀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忧色，小心地问着，“塔子阿姨，脸色不是很好呢，是不是天气太热中暑了？”
　　琥珀色的眸子漾成了一片柔水，倒映出藤原塔子微愣的神情。她似乎是放下了什么，眼角处是安然笑意。
　　无论事实如何，夏目贵志终究是夏目贵志，一个温柔体贴的少年；也是自己的，重要的家人。尽管心底仍旧存在一丝不确定，但，总归是安心了些。
　　少年端着从藤原塔子那接过的茶点，一路往二楼去，猫咪却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一跃而起落到少年肩头，凑在他耳边喵呜喵呜念叨着什么，而少年也抬手抚上猫咪的脑袋，同与人对话般回应着。藤原夫妇看着这幅和谐的画面，不禁莞尔。
　　可惜，他们都没看见，少年血色尽退充满惊愕的脸，与暗自攒紧的左拳。
　　不过事实上，藤原夫妇并没有为这件事担心太久。他们的所有疑惑，在两个星期后被完整回答。
　　毒辣的阳光在午后终于稍稍减弱威力，直直投射在身上也少了那份刺痛；树下的阴影扩大了些，多给人们几分清凉。夏蝉似乎也疲倦了，有气无力地吱一两声便敛下声息。
　　夏目匆匆向藤原塔子打了声招呼，便离开家走进山林，循小道走了一阵，站在田沼家门前。
　　当田沼将门打开的那一霎，他清晰地看见夏目的脸色从苍白渐渐回复血色，强颜镇定的眸底终于涌出无限的不安。心思缜密的他瞬间明白过来，将夏目迎进家，招呼他在房间坐定。
　　田沼从厨房出来，放下一杯冰茶在夏目面前，自己也端着一杯坐到桌对面，抿了着茶水，耐心听着夏目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望着夏目双手紧握着杯身、身体僵直默不作声的模样，他径直开口：“也就是说，你不知道怎么把事情隐瞒下来？”
　　“按照胖太的语气，估计是在妖怪为你庆祝生日时暴露的。”不待夏目回答，他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着：“那么把所有不合理的举动，解释成合理的就好。”
　　“比如说，‘准备排练戏剧来庆祝相逢的暑假’这个理由如何？所有令人生疑的语句，都统统归结到戏剧的台词中去。”
　　夏目抬起头，神色间的惊疑不定略有褪去，他微皱眉头思索着方案的可行性，片刻后，终于微微点头，轻声回答道，“只是，这样太麻烦你了。”
　　田沼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一直希望能够帮上夏目的忙，而不是看着夏目硬撑着，独自忍受伤害。那种站在夏目身后，被这个清秀少年保护时的无力感，他再也不想体会。
　　一旦决定了就行事果决，这是田沼一贯以来的作风。许是因为暑假的空闲，他迅速地联系到了友人，并在一个小时后全员集中在田沼家中；等待的时间里，田沼则和夏目一同商量着剧本内容。
　　将根本原因选择性地抹去，转而变为一次庆祝再逢的活动，田沼把大概事情说清楚后，曾经在校园祭中演过国王的北本立刻表示全力支持——拉损友们感受一下，自己当时的经历也不错。
　　然而西村先于他开口，毫不留情地回忆起往事，大肆取笑青梅竹马的糗事，然后换的北本的一巴掌被暴力镇压。
　　作为女孩子，多轨和笹田欣然接受了作为演员以及道具制作的工作，同时监督几个男生的进程。
　　“一起来帮忙吧！”
　　“噢！”
　　夏目倚在窗边，任凭带着燥热的风吹鼓起衣袂，望着清澈蔚蓝的天，心底蕴着不同于炽热的感觉，如清水般沁人心扉，又如温茶般暖人心肺。
　　时间从不曾将少年们的友谊冲散，反而因沉淀，变得更加美好。过往的相处是那么真实清晰，仿佛就在昨日；长久以来未曾蒙面，原以为存在的疏离皆为虚无，只需一瞬，便能够回归曾经。
　　夏阳开始泛红，缓缓沉下天际，随之而去的暑气换来了微弱的星光。

　　天光淡了许多，不复是明亮耀眼，枝叶也染上茜色，归巢的燕盘桓几周落入树冠。友人们踏着绯红的影，相互挥别，随家人而归。
　　夏目觉得，这幅光景，他会铭记一生。他收回视线，抱着猫咪老师，回忆着一周来的鸡飞狗跳，脸上不自觉挂上笑意；他轻轻合上眼，脑海中出现的都是伙伴们的笑颜。
　　戏剧在筹划安排的一周后，在多轨家出演，少年少女们各自邀请了家人来观赏。计划太过仓促，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夏目也不止一次和捣乱的猫咪老师干架，还时不时要防备多轨对猫咪老师的偷袭，以防场面更加混乱。
　　——最后夏目无视了猫咪老师不断变换的颜艺，将他丢给多轨自生自灭。
　　剧本的故事很简单，大致是：‘藩国大名看上了武士的妻子，与谋臣设计掳走，并将事件推到妖魔身上；最后在僧侣的帮助下，证实了事实，武士杀死了大名和谋臣，成功夺回妻子。’这种俗套的故事。然而与夏目等人的性格相对比，事情就好玩的多。
　　或许是玩耍的性质大过认真，在演绎方面，男生们都被安排成与本身性格截然不同的角色。
　　西村是整日沉默不语、严肃认真的僧侣；北本则挥舞着太刀，成了个热血过头的单细胞武士；田沼作为奸诈的谋臣，摸着两撇小胡子不断算计着什么；夏目也被定义成反派角色，是笑里藏刀的藩国大名。
　　相比较下，多轨饰演的温顺少女就更加本色些；笹田作为总监督，担起了其他任务，便不再出演。
　　“反对无效。”
　　笹田推了下眼镜，语气强硬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多轨躲在她身后，偷偷笑着看男生们无奈的表情，显然这决定也有她的参与。
　　没办法了，男生们耸耸肩相视苦笑。既然如此，那就加油干吧！
　　不过，彩排时没少出现过笑场的情况。诸如夏目和田沼露出所谓“欺男霸女”的表情时，勉强得更想让人欺负；西村绷着脸装严肃时，北本没能忍住，不顾形象地捶地狂笑，气得西村原形毕露扑到他背上，两人扭打在一起。
　　难得逃脱出来、躲在树上的猫咪老师表示，这种小孩子般的闹剧他见多了，斑大人没兴趣掺和。于是扭扭腰打个滚，换了姿势继续睡——多轨暗自握紧拳，强行让自己移开视线。她那刻意忍耐的表情，让其他人看得浑身发毛。
　　虽说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结局总是好的。友人们享受了难得的欢聚，藤原塔子也完全放下的担忧，所有疑惑都自行得到解答。
　　“啊，我忘记了！”行至半路，藤原塔子突然停住，猛然想起事情，不由出声，“今天还没去超市，家里没有配菜了。”
　　“我和您一起去吧。”
　　藤原塔子微愣一下，转而笑开，说着：“太好了。麻烦你了，贵志。”
　　将猫咪交付给藤原滋，夏目跟随在藤原塔子身后。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有趣的事，虽然听不清话语，但能感受到那融洽欢乐的气氛。
　　藤原滋微笑着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背影融入夕阳的光辉中，消失在坂道尽头。他摸了摸猫咪的脑袋，相伴着走那条已经行走数年、未来也将继续走下去的路。
　　“我们就先回家吧，猫五郎。”
　　“然后对着他们说，‘欢迎回家’。”
　　猫咪在他怀里稍微挪动了身子，调整着让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而后喵呜了几声，像是在回答，但似乎也只是半睡半醒间的梦呓。
　　藤原滋低头看他，再顾看四周，眸中映出了的是夏日盛景，是即便被晚霞抹得略显模糊的、从古至今还不断绽放新生的繁华，与那说不尽道不明的悠然古意。
　　日本人信奉着世间神明八百万，一花一叶之间，飞鸟走兽之间，云雾雨虹之间，皆有神明。即便是科学发达的今天，却依旧无法磨灭千百年来的信仰。
　　若是真有妖怪神明的存在，为人们所寄托，那么这世间万物承载的是无数人的喜怒哀乐。而古今先人，都在这满载思绪的漩涡中寻找自己的路。
　　他轻笑一声，不作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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