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作者:夏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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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人语在幽窗


      电光火石间,令狐冲长剑一起,向丹青生肩头刺出。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出剑削他右肘,丹青生手腕急沉,一个筋斗翻出,落在两丈之外。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但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赞道:“好剑法!”紧接着向后一跃,又出剑,眨眼之间连攻十一招。只见他须髯飞扬,脸上青气大盛,剑上飞出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顿时满堂剑气,寒意袭人。一旁的杨莲亭看得心惊,不由得抓紧了衣角,“啊”的轻呼出声。
      令狐冲以简御繁,剑尖从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大叫一声,用力跃出,砰的一声撞在身后的墙上。
      丹青生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杨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多!”
      杨莲亭见令狐冲取胜,大喜过望,冲上前道:“令……”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改口道,“哥哥,你的剑法可真厉害!”偷眼看了看那边三人,见他们说得热闹,并没在意自己这边,这才吐了吐舌头,松了口气。
      令狐冲见杨莲亭自入梅庄以来,对自己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甚为亲昵,心里一暖,便如真有了个亲弟弟一般。
      那边丹青生吩咐家丁道:“去我的酒窖里搬几坛罗浮春来,我要和杨兄弟好好喝上一场!”
      令狐冲笑道:“看来四庄主风度极高,酒量更高。若说喝酒,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秃笔翁道:“且慢喝酒,你我来比上一比。”说着,从腰间拿出了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颜真卿所书《裴将军诗》中化出来的,更是我平生最得意的功夫。这首诗一共二十三字,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暗自好笑: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点去。令狐冲长剑递出,疾刺他右肩。秃笔翁横笔封挡,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上。秃笔翁连出数招,却只能使半招,便给令狐冲逼得回笔自救,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烦躁,便如一个善书之人刚提笔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个顽童来拉他手臂一般。
      秃笔翁判官笔急舞,连出二十余招,却始终无法写出完整的一字,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见家丁正搬了几坛酒放在石桌上,便提起一坛,在桌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院墙上写起了《裴将军诗》,二十三字笔笔精神饱满,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心怀舒畅,大声道:“我平生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丹青生道:“这一局,又是杨兄弟胜了。”
      令狐冲毕竟有伤在身,接连比剑几十回合,已是气力不支,脸色苍白,额角微微冒汗。杨莲亭扶着他,关切的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晚上你还得服那丸药呢。”
      令狐冲擦了擦汗,笑道:“是啊,今日是七月初四了,多亏你记得。”
      黑白子道:“杨公子若是身体不适,尽可在梅庄客房中歇息,咱们明日再比便是。”
      丹青生突然好奇道:“杨冲兄弟剑法如此精妙,不知杨亭兄弟是否也有此造诣?”
      杨莲亭笑道:“我哥哥是遇上高人指点,我可没有这个运气。不瞒几位说,我是一点功夫也不会。”
      丹青生捋须笑道:“无妨,无妨。杨冲兄弟剑法高明之极,尽可护你一世周全了!”
      杨莲亭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仿佛看见了一粒种子自春泥中生根,在无限温柔的春光里破土而出,嫩芽在微风中摇荡着一抹新绿。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却觉得无比美好。一旦拥有,余生都将沉沦其中,再不愿放手。

      梅庄与世隔绝,往日甚少有客到访,因此也只在东厢备下三间简单的客房,如今一间给了令狐冲,一间给了杨莲亭。
      江南四友皆好古朴雅致,因此客房也布置得素净而高雅。杨莲亭一进房间,便见到壁上一幅丹青、一幅篆书,几案上摆着一尾琴。打开木柜一看,里面放着许多书籍,还有一套棋具,当真是琴棋书画尽皆齐全。
      杨莲亭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无心摆弄。他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欲小憩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一些画面。一时是令狐冲闭目昏睡,紧蹙的眉头在梦中也不曾有一刻舒展;一时是令狐冲在灯下独酌,俊朗的面容随着烛火的摇曳一明一暗;一时是令狐冲在风中舞剑,凛冽寒光与飘忽剑意渲染了一袭青衫……无论场景怎样变换,令狐冲始终都在万物中央。
      杨莲亭闭着眼睛微笑起来。令狐冲,这是在他既短暂又漫长的十几年生涯里,唯一能让他倾心相对的人。现在的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有朝一日令狐冲离开他,他该如何做。他绝不愿重拾孤独。有了相伴于江湖的这些日子,他才终于明白孤独有多可怕。这种感觉,便如一个盲人终于得见天日,再不愿重坠黑暗之中。
      俄而,有琴声幽幽传入他耳中,如流水,如云雾,如花开,如晨露。他侧耳细听,这琴音,似乎是在隔壁响起的。他惊喜地自言自语:“令狐冲!”便跳起身来,直奔隔壁客房而去。
      推开门,便见轻纱帷幕里,令狐冲正端坐在几案前抚琴,一抹剪影在微风拂过便如水皱的软烟罗里若隐若现,平添三分风流,一段韵致。而他所弹奏的琴音之中仿佛掩着一片苍茫水云,轻烟缭绕,水波荡漾。
      杨莲亭痴痴地听着,放轻脚步上前,拨开了轻纱。他立在那里,直到令狐冲一曲终了,尾音渺渺飘散。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令狐冲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似乎极为惆怅,赞慕之语便又咽回腹中。
      令狐冲早听见了他的声音,回首道:“你怎么来了?”
      杨莲亭却不答,反问他:“你为什么叹气?”
      令狐冲垂了头默默不语,良久,道:“这曲子好不好听?”
      杨莲亭点头道:“我不懂琴,但也觉得这首曲子极美。”
      令狐冲道:“这叫作《潇湘水云》。”轻轻一笑,眼里却满是愁意,“我所弹奏的这一曲,又哪里及得上他半分。”
      回想起绿竹巷里,刘连城一曲《潇湘水云》,琴音里描摹着如画江山,又想起如今他已然立于那江山之巅,而自己却远在几千里外的水墨江南,心中愁绪无限。自己与他,注定只能天南地北两两相望,各执一端游丝,牵系余生怅惘。前尘往事,有多少回挣扎着去遗忘,便有多少回因无意触碰而心痛如绞。于是最终,化作一句“莫忘莫念”,尽管他明知这四字端的是遥不可及的痴心妄想。
      杨莲亭见他神色,便已猜到了几分:“是刘连城教你弹的这首曲子吗?”
      令狐冲道:“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他在洛阳绿竹巷里弹过一次,我堪堪记住了些。”
      杨莲亭心里泛起酸涩之意,道:“他只弹过一回,你倒记得很清楚。”
      令狐冲浅浅一笑,半晌无话。
      最后,还是杨莲亭打破了沉默:“天快黑了,你也该服药了。”
      令狐冲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粒药丸,就着杨莲亭递来的茶水服下,然后便起身到榻上躺下了。杨莲亭坐在榻边看着他,想和他说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令狐冲突然道:“莲亭,你以后若喜欢上一个人,千万要早些发觉才好。”
      杨莲亭不解,道:“什么意思?”
      令狐冲淡淡的道:“迟一刻,便是误一生。”
      杨莲亭蹙着眉想了半天,仍是不甚明白,却隐隐觉得,自己离“情”字,仅隔一步之遥。
      令狐冲望着眼前这惹人怜爱的少年,轻轻一笑,道:“莲亭,我认你做干弟弟,可好?”
      杨莲亭先是一愣,随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不好。”
      令狐冲愕然:“为什么?”
      杨莲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一语不发,茫然地看着令狐冲。
      令狐冲最终还是置之一笑,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睡去了。
      杨莲亭一动不动地守在他床边,思绪宛转。彼时已是傍晚,窗外微微有些起风,摇曳得院中梅枝落在窗纸上的影子轻轻摇动,别有一番情致。杨莲亭对着窗上的梅影出了一会儿神,又转头望向睡梦中的令狐冲。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抿着双唇,因在病中,面色苍白如一抔初雪。杨莲亭的目光流连于他的容颜,一颗心仿佛被重重一击,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俯下身去,在令狐冲的颊上落下轻柔一吻。令狐冲细腻的皮肤贴着他的唇,使他几乎能感受到他面颊的肌理,也使他彻底迷醉于他身上那股清新的气息之中。为着那般的细致与温暖,他甘愿付出毕生柔情。
      他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瞬间如梦初醒,直起身子,呆呆地望着令狐冲的睡颜。
      一个时辰后,令狐冲醒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杨莲亭坐在床边,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他迷茫地问道:“你怎么了?”
      杨莲亭一惊,那样子如同一个偷吃糖被大人抓个正着的小孩,却又带着一点羞涩,一点欢喜,一点雀跃。支支吾吾了半天,冒出了一句让令狐冲摸不着头脑的话: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一时半刻也不能。”
      令狐冲如堕五里雾中:“为……为什么?”
      杨莲亭站起身来,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的道:
      “你若是抛下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去,并不理会身后瞪大了眼睛瞧着他的令狐冲。
      令狐冲支着身子,目送他离去,心中渐渐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尽管那感觉是什么他说不出,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绝不是一种好的感觉。

      翌日,艳阳高照。梅庄庭院里,黑白子等三人坐在石桌旁等候,远远地,便见令狐冲与杨莲亭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廊下遒劲的梅枝,疾步回风,引得衣袂飘飘。令狐冲今日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俊雅风流,又隐隐蕴着一股宝剑的锋芒。他身畔的杨莲亭则是一袭霜色长衣,活脱脱一个丰神如玉少年郎,却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富贵世家的公子哥。
      两人到得庭院间,只听丹青生招呼道:“来来来,咱们喝上几杯再打。”
      令狐冲微微一笑,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丹青生大为高兴,道:“杨兄弟是个品酒的行家,昨日才闻酒香便知道我喝的是青田酒。今日这酒是什么,倒还要叫你猜一猜。”
      令狐冲笑道:“行家不敢当,不过也是个贪杯之人罢了。”仔细品了品酒中余味,道:“这是昨日比剑时备下的罗浮春吧?据说这酒是苏东坡自酿而成,他还曾为其赋诗一首:‘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四庄主,我说得对不对?”
      丹青生拊掌大笑道:“厉害,厉害!”
      一旁的黑白子却有些不耐烦了:“四弟,你要喝酒,等比完剑再喝行不行?”他一心想着那本《鬼神弈》,只想快些与令狐冲比剑,好将心爱之物拿到手。
      杨莲亭笑吟吟的道:“二庄主就那么急着被我哥哥打败吗?”
      令狐冲敲了他脑袋一下,道:“不许胡说。”杨莲亭懊恼地揉揉脑袋,吐了吐舌头。
      黑白子伸手到石几之下,抽出了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棋枰之角,说道:“我便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杨公子的高招。”
      令狐冲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主指点。”抬起长剑虚削一式,直指黑白子咽喉。
      黑白子深谙棋理,自然懂得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忙斜枰封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令狐冲只攻不守,接连四十余剑,逼得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虽严密无伦,但也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黑白子心道:“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便要化为流水。”瞬息之间疾挥棋枰,径直砸向令狐冲腰间。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刺向他咽喉。但黑白子却不防守,仍是顺势砸去,似是要打个两败俱伤。
      丹青生与秃笔翁见他竟以生死相搏,齐声大叫道:“二哥,快住手!”
      黑白子心意已决,毫无收手之象,此时他手中棋枰离令狐冲左腰不过数寸,情形甚为凶险。但铁制棋枰沉重宽大,挥舞起来未免慢些,令狐冲的长剑却轻盈灵巧,如电光般直指黑白子咽喉。显然,在棋枰砸中令狐冲之前,黑白子定会被刺穿了喉头。
      黑白子自知无望,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但他想象中的穿喉之痛却没有来临。当他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令狐冲含笑举剑的模样,而那剑尖凝在他咽喉之前,纹丝不动。
      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道:“得罪!”
      黑白子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明白令狐冲放过了他,躬身道:“多谢杨兄弟不杀之恩!”
      令狐冲道:“二庄主这是什么话,你我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何须伤及性命呢?”
      丹青生与秃笔翁也大为动容,恭恭敬敬的道:“江南四友足感杨兄弟盛情。”
      令狐冲拱手道:“不敢。”
      秃笔翁道:“大哥昨晚刚刚回庄,我去请他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着客人,我跟大哥说去。”说完便转身离去。
      于是丹青生又与令狐冲痛饮一回,两人相谈甚欢。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才出来,说道:“杨兄弟,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令弟在此稍候,如何?”
      杨莲亭点点头,道:“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了。”
      令狐冲放下酒杯,望了杨莲亭一眼,便跟着黑白子进了内庭。穿过一道走廊,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鹅卵石小径,石上生满青苔,显然少有人行。小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子前后几株苍松夭矫高挺,遮蔽出一片浓荫。
      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向令狐冲低声道:“请进。”向屋内道:“大哥,杨少侠到了。”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杨少侠驾临敝庄,黄钟公未曾远迎,实在抱歉。”
      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双目却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还请恕罪。”
      黑白子道:“这位杨少侠和他的弟弟来到梅庄,希望咱们能赠予后苑中的几味药材,因而我们兄弟三人同他打了个赌,若我们赢了,便能得到琴棋书画四样不世宝物,若我们输了,便将药材相赠。”
      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三个都败下阵来了,是不是?”转向令狐冲,道:“既然赌注如此,咱们只好来比划几招了。”
      令狐冲双手横捧长剑,道:“请大庄主指点。”

      院子里,杨莲亭在梅树下踱来踱去,很是烦忧。半晌,见黑白子走了出来,忙凑上去道:“怎么样了?”
      黑白子道:“我大哥的‘七弦无形剑’十分厉害,我抵受不住,只好出来了。杨兄弟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
      杨莲亭一听之下,又惊又急,推开黑白子就要往内庭去。黑白子抓住他,道:“进去不得!”杨莲亭却哪里肯听,坚持要去找令狐冲。
      正在杨莲亭奋力挣扎之时,一个人从内庭款款走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不是令狐冲又是谁?
      杨莲亭大喜,冲上去道:“你总算回来了!”
      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大庄主的功夫极高,我很是佩服。”
      杨莲亭道:“是谁胜了?”
      忽听得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自远处飘来:“杨少侠剑法神妙,老朽甘拜下风。”
      令狐冲暗自赞叹,黄钟公端坐琴堂,却能将话语传到庭院之中,其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他的“七弦无形剑”,旨在以琴音为利器,使得对手内息不稳,自乱阵脚。这武功虽厉害,却偏偏遇上令狐冲这个身负重伤内力全失的人,自然是半分威力也使不出了。
      黑白子道:“既是杨兄弟胜了,那么请随我到后苑去取药吧。”
      秃笔翁急道:“那,那我们的宝贝……”
      丹青生道:“二哥,让那人与杨兄弟比一比,你看怎么样?”
      黑白子犹豫道:“这……这怎么行?”
      令狐冲见这四人为人正直,对自己又颇为客气,本就打算将四样宝物赠给他们。他正要开口表明心意,却听他们言语之间,似乎是说梅庄中还有一位更了不起的高手,立时起了好奇心,当下缄口不言。
      秃笔翁想那幅字帖想得心痒难耐,道:“这怎么不行?二哥,你去请示一下大哥吧!”
      黑白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进了内庭。不多时回到院中,道:“大哥答允了。”
      丹青生喜出望外,道:“咱们进去吧。”
      黑白子给每人递了一个黑布头罩,向令狐冲解释道:“我们庄中这位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不知高出多少。不过这人隐居已久,脾气古怪,咱们还是遮住脸比较妥当。”
      当下众人以黑布遮住面目,黑白子在前引路,众人进了黄钟公的琴堂,只见黄钟公已套好了头罩,等在那里。黄钟公从柜子中取出两把木剑,交给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用木剑,免得拼上内力,让你吃亏。”
      黄钟公带着众人进了内室。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黄钟公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嵌有铜环的铁板。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的方洞。他将铁板放在地上,道:“请跟我来。”
      令狐冲与杨莲亭均感诧异,跟着江南四友跃下,进了一条地道。行了约莫二丈,面前是一扇紧锁的石门。黄钟公取出钥匙,开了石门。地道向下倾斜,走了数十丈之远,愈发阴暗潮湿,竟已到了西湖底下。
      黄钟公点亮火折,微光之下,只见前面有一扇铁门,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黄钟公对着那洞孔朗声道:“任先生,江南四友前来拜访。”
      令狐冲心里一动,暗自道:“听江南四友所说,他似乎是个武功威望都极高的前辈。江湖上姓任的前辈高人……难道是……”
      令狐冲正自猜测之时,忽听铁门之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有屁快放,要是没屁可放,就给老子滚!”言语甚是粗俗。
      黄钟公面不改色的道:“先前我们只道任先生剑法天下第一,如今方知大谬不然。昨日梅庄中来了一位剑法如神的年轻高手,任先生的剑法与他一比,那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四个斗不过人家,便想激得我和他比剑,是不是?那人现在可在这里吗?”
      令狐冲道:“晚辈见过任先生。”又道:“不知任先生为何会给囚禁在这里?”
      那人却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黄钟公道:“我们四个也是奉命将任先生囚在此处。任先生武功极高,手段狠辣,若是离了牢狱,恐怕将会搅得江湖上永无宁日。”
      那人冷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东方不败那狗贼的命令,让老夫脱身牢笼。”
      他此言一出,江南四友皆面色一变。令狐冲心头一震,心道:“果然是他!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
      任我行顿了顿,向令狐冲道:“我多年不见天日,武功也生疏了,如今既有人愿意与我过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进来吧!”
      江南四友每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先后插入锁孔转动,这才将铁门打开。令狐冲走进囚室之内,只见榻上坐着一人,满脸胡须,瞧不清面容。他手腕上套着钢铁所铸的铁环,被铁链拴在墙壁之上,只能移动几步,行动颇为不便。
      令狐冲将一柄木剑交给任我行,拱手道:“晚辈放肆。”挺剑向他刺去。
      任我行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攻守兼备,凌厉之极。紧接着,两人极快的速度拆了四十余招。任我行的剑法并非没有破绽,但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令狐冲谨依风清扬所授“无招胜有招”的要旨,剑招层出不穷,均是任我行生平未见。任我行仗着经历丰富,内力深湛,一一化解。
      江南四友挤在铁门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见两人剑法精奇,不住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
      一旁的杨莲亭急道:“让我瞧瞧!”江南四友便即侧身,让杨莲亭凑到方孔前。杨莲亭见囚室中二人相斗,极为凶险,剑来剑往疾如风雷,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囚室之内,任我行数次抢攻不下,心里极为烦躁,一声大吼,右手出剑刺向令狐冲小腹,左手运起内力,一掌拍在令狐冲右臂。令狐冲没想到他会使用内力,更无法运内息相抗,只觉右臂一痛,木剑落地。
      杨莲亭又惊又怒,拉开铁门冲了进去,见令狐冲右臂软软地垂着,额头全是冷汗,心里如被千万根针攒刺一般难受。他扶住令狐冲,道:“疼不疼?该不会是伤着了骨头吧?”
      任我行将木剑随手扔在地下,斜睨着这面目似玉的少年,道:“你又是什么人?”
      杨莲亭冷冷地瞪视着他,咬牙切齿的道:“你伤了我哥哥,我必定取你性命!”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如今竟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也敢如此妄言,老夫真是许久未出江湖了!”言语之间,暗含一丝杀机。
      令狐冲怕他伤了杨莲亭,忍痛道:“前辈莫要动气,是我弟弟不懂礼数。”抓住杨莲亭的手,道:“任前辈下手不重,我只是右臂脱了臼而已。”
      黄钟公道:“二位快出来,让老朽为杨兄弟医治手臂。”
      于是杨莲亭搀着令狐冲从囚室出来,沿着地道往回走,身后传来江南四友用钥匙给铁门上锁的声音。令狐冲见杨莲亭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杨莲亭没说什么,紧蹙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刚刚令狐冲中掌弃剑之时,他的魂魄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至今心有余悸。
      就在此刻,杨莲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客房里,杨莲亭坐在令狐冲身畔,小心翼翼地为他的右臂搽药。他用细白如葱的手指拈起一点药膏,抹在令狐冲的臂上,清凉的药膏化在温暖的皮肤上,那触感很是奇特又极舒适,使得他指尖微颤,魂不守舍。
      丹青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道:“杨兄弟,此番让你受伤,真是抱歉。这是蓝草、桑柔子和荼靡混合后熬成的药汤,你连服十二日,体内的毒便尽可清除了。”说着,将药碗放在了桌上。
      令狐冲微笑道:“多谢四庄主。”左手从怀中拿出布包,道:“这些于我是无用之物,在四位庄主眼里却是无价之宝,故此相赠,多谢四位庄主为我解毒。”
      丹青生大喜,接过布包,道:“多谢,多谢!”捧着布包,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杨莲亭搽好药,端起碗道:“这解药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又嗔怪道:“你说我像小孩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早把那些东西送给他们,又何必挨一掌,弄得右臂脱臼?”
      令狐冲左手接过药碗,那药汤缓缓冒着热气,裹挟着清香的草药芬芳,沁人心脾。他喝了一口药,但觉口颊生香,颇为惬意,笑道:“若不是我执意比剑,又怎么会得知武林中的一个大秘密呢?”
      杨莲亭道:“什么秘密?”
      令狐冲正色道:“牢狱里那人,是前任魔教教主任我行。副教主东方不败执掌门户之时,说他练功走火入魔而死,江湖上人人都是半信半疑。如今看来,果然是东方不败阴谋篡位,将任我行囚禁在了此处。”
      杨莲亭气鼓鼓的道:“我看那任我行也不是你的对手,他若不是用上内力,如何能赢你?”
      令狐冲心道:“这也未必。任我行武功深不可测,若是以命相搏,我可多半要死在他手下了。”但见杨莲亭一脸不忿,便想安慰安慰他,笑道:“是啊,光凭剑法,他是敌不过我的。”杨莲亭听了,这才高兴起来。
      令狐冲继续端起碗来喝药,觉得心脉舒畅不少,丹田之中的内息竟然也有所回转。令狐冲心想,也许三尸掌的毒性只是暂时封住了自己的内力,只要毒一解,内功便能恢复,心中更是欢愉。
      杨莲亭托着腮,呆呆地瞧着他喝药。半晌,突然道:“令狐冲,我喜欢你。”
      这七个字便如一柄大锤重重击中了令狐冲,他大惊之下,险些将口中的药一股脑喷出去。他挣扎了好久,才勉强咽下药,咳了两声,道:“你……你说什么?”
      杨莲亭直直地望着令狐冲,道:“我是说真的。你喜不喜欢我?”
      令狐冲拭去唇边残留的药汁,沉默良久,才淡淡的道:“莲亭,你这是错付了一片心意。”
      杨莲亭倏地站起身,道:“你拒绝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年纪太小,又一事无成,所以瞧不起我,对不对?”
      令狐冲摇摇头,道:“不。只是……”言及此处,却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杨莲亭后退两步,道:“是刘连城,是不是?”
      令狐冲抬起头望着他,眸光似水似雾,分外渺茫飘忽。他开口,语声果决,只一字,便重似千钧,如岿然不动的山:
      “是。”
      杨莲亭凤眼微眯,冷笑一声,道:“他是一国太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的强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身入江湖,却连武功也不会。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人微命贱罢了!”
      令狐冲站起身,却因右臂伤处作痛而轻轻皱眉,顿了顿才道:“你终究是不明白。”
      杨莲亭摇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音色如同跌碎在地的珠玉,清脆而决绝: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只要我向你证明我的强大,你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有多强大!”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令狐冲伫立在房中,眉宇间尽是黯然之色。久久,长叹一声:
      “莲亭……但愿你,不要做什么傻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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