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还朝

　　“回儿，叫我子远。”

　　固执鬼！雁回伸了伸舌头，不忿气的道：“行啦，贺兰子远。”

　　子远呆呆的看着她，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伸舌头，而这第一次是在他的面前。

　　半晌，他才像一个傻子般回过身来。他这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失神，而这第一次是在她的面前。“控制好你的表情。嗯，在我面前除外。”

　　这次轮到雁回呆在当场。在我面前除外？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此刻之前，她从未听过他说一句不是冷冰冰的话。

　　子远目光移开，看着空空的三脚架下的火堆，淡淡笑着道：“我不会骗你，所以我就不说了。”

　　雁回“嗯”了一声，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贺兰子远，你做这一切，应该不止志在魏国丞相之位吧？”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我不会骗你。”

　　雁回微笑道：“没关系，你就听着，若我说得不对，你就说我不对。”

　　他没有说话。

　　雁回又咬了一口鹿肉，肉香直透心房，彷佛为冰冷的心脏带来了一丝暖意。

　　“你在宴会上故意设下名字的难题却让我轻易揭穿，不但是让我在朝臣面前立威，更重要的是让随你而来的魏人看见你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的‘真相’；你应承了徐然纳魏国长公主为妃，并不仅仅是让我记下一功，更是借此削弱拓跋氏的力量；至于这一次你故意在这里煮了鹿肉，让自己空手而回，并不啻是让我出尽风头，更重要的是让天下人看见你的娇弱无用，让拓跋氏放下戒心，以为你难成大器。”

　　他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歪头看着他，为微笑着：“我说的有没有不对？”

　　子远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潇洒，没有半丝异色。

　　迎上她略为愕然的目光，他微笑着，笑容如此的清润如风，沁人心脾。“有一点你没有说，就是我们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雁回异常的平静。“这是一个承诺吗？”

　　她什么时候如此介怀起承诺来了？

　　他只是凝重的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是一个承诺。”

　　雁回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淡淡道：“罢了，我也不会相信承诺了。”

　　子远耸耸肩，没有说话。

　　雁回忽然道：“胸怀大志的贺兰丞相如何看待当今三国？”

　　贺兰子远深深的看着她的瞳眸深处，笑道：“回儿这是在考核子远吗？”

　　雁回耸耸肩，没有说话，又啃了一口鹿肉。

　　贺兰子远依旧是一脸潇洒温润的微笑，话音却比往常要更冷静、更凝重：“秦魏荆南三国，秦建设最多，魏兵力最盛，荆南地大物博、经贸繁荣。只是，徐然是篡位而坐上皇位，皇位本已不稳，这六年来统治松散，虽然城镇因而繁盛，但是养成了朝官党争、贪污成风、民心容易背弃的祸根。魏国虽然兵力强盛，但是大权掌握在几个鲜卑大族之中，皇权因此分薄。至于荆南国，则是前朝遗脉，虽然有一群忠君之士振兴江南，但是荆南国君宁祉本来就是无心皇位，大臣们也渐渐养成了偏安江南的心态，真要打起上来，只能处于挨打的地位。”

　　雁回看着他，目光中终于多了一抹发自心底深处的肃然起敬，叹了一口气说：“难怪你能怀得起这样的大志。”

　　在他的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再努力、再攻心也不过是困在东秦小朝廷上的一只跳梁小丑而已。

　　子远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感叹，微笑道：“所以，先借秦魏结盟吞噬荆南，再以朝官之争削弱秦国，以魏国之兵吞并秦国，最后从内颠覆魏国，三国便可归一矣！”

　　雁回怔怔的望着他，竟是想不出任何话来接茬。

　　这，便是谈笑间指点天下吧？

　　多年后，回想这一年上林苑里的煮鹿论天下，雁回只觉恍若隔世。

　　他的承诺……一直都在。

　　只是，她从来不曾承诺过什么。

　　她忽然感觉到豆大的水滴打在头上、肩上、身上。“下雨了！”

　　雨点冲散了肩上的血迹，伤口更显得泥泞一片，血肉模糊。

　　他忽然问了一句六年来他从来不会问的问题：“你还好吗？”

　　雁回再一次怔在当场。

　　他从来不会担心她，也不会关心她。他给她的训练，是最严谨的，最冷漠的，没有感情，只有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残忍。

　　雁回反而解开了包扎着肩上伤口的布条，任由一片泥泞的伤口暴露在雨中。雨点冲洗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显得更加的狰狞。

　　血如泉涌，她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淡淡而笑：“雁回有哪一次是不好的？”

　　贺兰遥回复了一贯的賀兰遥，声音温润而淡漠，刚才的异常都仿佛不过是一场错觉。“那就好。”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错觉而已。

　　也许，贺兰子远也不过是另一个徐然，他需要她，就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需要一个奸臣一般，一个野心勃勃的侵略家也需要一个作内应的奸臣。

　　贺兰遥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隔着空气远远的扔进她手心里。

　　那是一只小瓷瓶，和徐然的几乎是如出一辙。

　　她没有拒绝。

　　他也没有说话。

　　雁回忽然道：“这是朝鲜的贡品吗？”

　　贺兰遥微笑道：“回儿果然聪明。”

　　他的微笑是一贯的温润魅惑，带着一丝只有她能察觉得到的探究深意，一如既往的笑里藏刀，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意图。

　　她反而觉得安心了不少。这样，才是魏国丞相贺兰遥，她认识的那个子远。

　　雁回淡淡道：“徐然也有一瓶，他也给了我。”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

　　雁回道：“朝鲜人四面逢源，不可尽信。”

　　贺兰遥还是没有说话。

　　雁回拔开瓷瓶的木塞，在雨中洗着伤口，再把膏药涂在伤口上，才把肩膀重新包扎起来。

　　做完了这一切，她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循着原路回到马旁，跨上了白马。

　　贺兰遥却忽然问：“徐然的药呢？”

　　雁回一怔，半晌才道：“扔了。”

　　她不再看他，往林子深处奔去。

　　半晌，贺兰遥才道：“好。”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的奇怪。

　　皇家狩猎在正午时分结束，一众或年老大臣或低品小吏或高门士族女眷等不能参与皇家狩猎而在狩猎场外等候着的人等得脖子都长了的时候，只见一抹雪白身影身跨银白坐骑从林子中奔出来，白衣翩翩恍若误落凡间的方外仙人，右肩上沾满衣裳的血迹更为白衣少年平添了一抹坠落受伤的残缺美。

　　头发花白的太常寺卿惊呼：“雁丞相！”

　　低品小吏的目光里立时多了一抹又敬又恨之色，那些高门士族的闺女们则是两颊飞红，不自禁的低下了头，手指紧张的捏着裙子，心跳噗噗的快要跳出心坎去来。

　　少年丞相好像看到了他们，脸上却只有一贯的淡淡微笑，彷佛看见的是一堆空气。

　　打扮得花枝招展桃红柳绿的千金闺女们偷偷的看了丞相一眼，失望的发现他正在掉转马头看着身后天空，似乎那里有更值得她回眸一顾的东西。

　　只见雨停了乌云却还没全散的苍茫天空中飞过了一双大雕，并肩而飞，似是雌雄双雕。

　　只见丞相回身抽出了弓箭。这时等候着的人们才发现丞相的马后拖着一只豹子的尸体——竟是上林苑中最凶猛、最珍贵的雪豹。

　　丞相的右肩在淌着血，手臂也有些颤抖，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上了箭，挽开了弓。

　　平日恨那“奸相”恨得牙痒痒的官吏们不禁露出了折服之色。那些闺女们更是一双眼睛也快变成了桃花型。

　　没有人看见那箭是怎么射出去的。人人只看见了那雌雄双雕同一时间落在地上。

　　士族贵女们发出了又惊又喜的低呼。

　　丞相温润而疏离的微笑着遥遥朝她们点了点头，也不见她怎么下马，伸手一抄已把地上的双雕抄在手中。

　　这时那魏国丞相才慢悠悠的驰出林外，手中只提着一只小兔。本来向他投去爱慕目光的士族贵女都失望的别过头去。

　　在礼官的宣布和一众大臣或真情或多假意的祝贺声中，一夕成名的年轻丞相再次一夕成名，成为永安五年春第一场皇家狩猎收获最多的赢家。

　　雁回缓缓往那唯一一个对她无动于衷的“局外人”走去，肩头上殷红的血如罂粟绽放，妖娆魅惑而冷酷残忍。

　　“风监正，”她微笑着停在了他的跟前。

　　风静息这才慢吞吞的把目光转向她身上。

　　雁回笑吟吟的望着他，只是笑意远远未达微眯的眸子深处。“以风监正一双天眼所观，这乱世要多少年后才会归一？”

　　风静息一脸平静，那副超然世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慢吞吞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金德已亡，我秦为木，鲜卑为火，宁氏为土。二百年内，能取天下的水德并不会出现。”

　　雁回静静听完，微笑着的嘴角漫起了丝丝嘲讽，微眯的眼眸里闪烁着诡谲的异芒。“五德终始？本相偏相信风监正所云取金而代之的水德已然出现，二十年内天下必归一统！”

　　林子之中与贺兰子远一番煮鹿论三国后，她已经不得不去相信，而今三国鼎立而战机暗蕴，螳螂捕蝉后的黄雀要取得天下，于那只深谋远虑得可谓完美的黄雀来说，可谓成竹在胸。

　　风静息平静的脸上彷佛漫起了一丝无奈。“相爷既不相信静息，何必询问静息所观？”

　　雁回咧嘴笑了，洁白的贝齿在日光下更显得白森森：“本相不过是想告诉风监正，风监正一双天眼或许能装神弄鬼、奉承主上，却未必能断定天下走向！”

　　风静息平静的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平静的听完一番壮志挑衅的话后只是平静的转身离去，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雁回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温和的笑靥，只是心中涌起了一阵最不愿见的失败感。

　　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可能不知她的目的，却连一个字的真相也从不透露。

　　真相……四年前的真相，她该往何处寻？

　　雁回静静的看着那抹悠然自得的背影远去，正微微出神，视线却忽然被另一抹人影挡住。

　　“相爷，”冯保恭谨的道：“陛下请了太医，在宫中为相爷诊治伤口。”

　　诊治伤口？怕是诊治伤口为名，证实她的女儿身为实。

　　她已来不及暗恨为何会让皇帝看见自己披头散发的模样。

　　“宁思请转达陛下，雁回为习武之人，随身自携金创药，所习武功也有疗伤之效，谢陛下关心。”

　　怎料冯保却没有动身之意。“陛下说相爷是我大秦的功臣，若相爷不需疗伤，便也让小的为相爷清洗换药。”

　　清澄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不期然的看向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却见他依旧一脸慵懒，目光似笑非笑。

　　终究躲不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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