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午后

　　14
　　将军一进来，班克斯和医生便停止了谈话。将军只听到“刽子手”三个字，很自然地认为他们在谈论他，他想大家都恨他，对此不以为然。
　　“你醒了。”他站在屏风旁边，冷淡地扫视一眼四周，好像这不是他的房间。说实在的，他这会儿忽然对房间的布置极其不满意，纱帐啊，床罩啊，花边像蛋糕上的裱花一样。他从前没在意过，现在班克斯睡在他床上，他才在意起来。班克斯脏兮兮的，露在毯子外面的脚底板黑黑的，粘着土。他在牢房里有时候不穿鞋，因为鞋太臭了。将军不在乎班克斯有多脏，不过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和班克斯放在一起显得不协调。
　　他也察觉到医生有点不对劲，他想这是因为在生他的气的缘故，怪他把班克斯搞成了这副鬼样子。对此，他看都懒得看医生一眼。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一只小勺吃起百香果冰淇淋来。他想着，不该放医生和班克斯单独在一起，让人怪不是滋味的。
　　班克斯仍然攥着医生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医生的手却越来越凉，若不是被他握着，就要发抖了。这一幕被将军看在眼里，更不痛快了。
　　“医生，不是说要打针吗？”将军懒洋洋地抻长了腿脚，往后靠在沙发背上。
　　医生清了清嗓子，“是的，这就来。”声音因为紧张显得生硬，他下不了决心站起来、走到将军身边去。他没能说服班克斯，其实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要在班克斯面前杀人是很难的，是一种冒犯，想想班克斯是怎么称呼这事的吧，邪恶的事，谋杀，刽子手。医生痛苦不已，杀人本身也让他恐慌，他不习惯暴力，或许下毒不算暴力，但却比暴力更邪恶，更诡谲。他像只惊弓之鸟，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
　　班克斯警惕地抓着他的手，装作很难受的样子，“医生，我口渴了，给我拿点橘子汁好吗？”
　　“……啊，当然，好的。”医生走开去，给班克斯拿来了果汁，班克斯有意慢慢地吸着。房间里静极了，可以听到指针喳喳走动的声音。尽管很慢，果汁还是喝完了，只剩下几粒橘子核在杯底，班克斯恋恋不舍地把杯子还给医生。医生和班克斯调换了身份，像是医生是垂死的病人，而班克斯在尽力挽救他。而这一切就在将军眼皮子底下。
　　医生忧愁地看了他一眼。班克斯心头一紧，赶紧道：“我的脚很疼，也许是伤口又绽开了，也许要重新包扎……”
　　医生摇摇头，狠心拒绝了，“我想不可能，大概是药起了作用。”他心里凉飕飕的，又看了班克斯一眼，这下他一眨眼，就掉下了眼泪，他的脸是背光的，又很巧妙地侧过身去了，以为将军没有看见。
　　将军吃完了冰淇淋，不耐烦地招呼道：“医生，过来吧，他一时半会不会死的。”
　　医生白着脸站了起来，窗外夜色深沉，房间里却明亮如白昼，将军仍旧懒散地窝在沙发里，昂着头看着医生走过来，“怎么了，医生，你看起来真是糟透了。”说着他又对床上的班克斯道：“瞧啊，猴子，你让医生伤透了心啦。不过有的人正因为脆弱才显得可爱，医生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一只健壮的猴子只会跳上跳下让人烦恼而已。”
　　医生涨红了脸，这下子，他真是恨不得立刻把毒剂刺入将军的血管里了。将军从来不同情人，从来不懂得！他打开了皮包，危险的橙色，无害的绿色。
　　将军挽起了袖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班克斯生气地道：“不要再刺激他了，你难道看不出他很不好过吗？”
　　医生倔强地道：“我没有不好过。”
　　“是啊是啊，当然没有。”将军应道：“医生只是太爱操心了。人们常说，爱情使人愚钝，我看不是这样，爱情反而使人变得爱操心了，正因如此，他们老做些平时不敢做的事，免不了要出差错，这才显得愚钝。”
　　班克斯听了有些惊讶，医生则抿紧了嘴。
　　医生割开了药瓶，用注射器吸取了药剂，他左手拿着注射器，另一只手给将军擦碘酒。这时他手不抖了，只是脸色仍然很白。将军坦然地看着，还不了解将要发生什么事。时钟像是停摆了似的。那一针老也不打下去，将军老也不死，可又一直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
　　“医生！”班克斯大叫了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脚撞在床脚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一下子把那种怕人的气氛刺破了。
　　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打完这一针就过来。”
　　将军按住了他的手，故意嘲弄道：“医生，去吧，你的心肝宝贝在叫你呀。”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活的将军，而不是死的将军，医生只有站起来，回到床边去，让班克斯重新躺好，虽然班克斯一直在小声劝阻他，可是他置若罔闻，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这时候，将军却把注射器碰到地上，摔碎了。
　　医生猛地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将军耸耸肩，“我只是想拿起来看看，结果一时失手。现在我越发相信那套理论了，瞎操心，出差错。”
　　医生颤抖起来，将军站起来，替他把包收好，递到他手上，“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佣人照顾他，你先回去吧。”
　　医生忽然发现，将军的目光变得十分智慧了。他不用杀人了，不用从医生变成刽子手了。他的暗杀完全失败了，被识破了，凶器摔成了碎片，他该开心才是。但是不，他却沮丧极了。他从杀手又变回了医生，勇气从他身上消退了，他看着将军，也不感到怨恨，而是愿意像从前一样逆来顺受了。坐进汽车里，他就哭了起来，之后哭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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