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手冢接受了迹部的提议，迹部只是自得地一笑，他是绝对不会看错人的，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一月时光飞逝而过，成人礼宴上，迹部景冉一身明红衣衫，金冠束起长发，周身尽是少年独有的英姿勃发。礼宴在专做宴席之用的晟和殿举行，举目望去，偌大的庭院中摆放的均是降香黄檀木的桌椅，文武百官无一缺席，纷纷向六皇子献上贺礼。
　　众多宾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面南最中，皇帝皇后将要入席的一桌，最上位右手边第一位坐的便是四皇子迹部景吾，他虽非长子，地位却比三位兄长都高出几层。迹部对面坐着的几个人穿着打扮与满朝文武迥然不同，褐衣黑衬，看似与喜庆的氛围毫不相干。迹部礼节性地微笑，态度却仅止于尊重。这几个人便是邻邦来朝觐见的使节，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觞国的皇位继承人，真田弦一郎。
　　视线交汇的一刻，真田依然紧绷着脸，时前约定好的会面竟因为迹部景吾单方面的原因而推迟了四个多时辰，真田虽然并未表达任何不满，却在心中暗暗愤怒于对方的轻蔑。迹部怎会不知真田的心理，虽然觞国近些年来实力膨胀，比起陌辽，还相去甚远，想要发兵，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豹子胆。
　　忍足苑囿陪同皇帝皇后一同现身晟和殿，百官立刻起身山呼万岁，真田一行人起身行觞国礼节，迹部和六皇子则快步迎上前去，引皇帝皇后入席。皇帝入座，一声“众卿平身”，礼宴正式开始。琴师鼓手奏起宏大的音乐，焰火腾空而起，舞女裙袂飞扬，低首垂眸，复又扬袖回身，手上画扇半遮半掩姣好的面容，直教人感慨，何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宫女太监穿梭往来，皇家御膳道道精美，官员相互敬酒，亦有带了家眷前来赴宴的，被反复叮嘱不得无礼的孩童只好端正地坐在座上，等着母亲夹菜。一时间，晟和殿外一片热闹景象。
　　忍足侑士虽无官职，却与迹部景吾分外要好，父亲又是当朝丞相，自然便也侍奉于皇帝一桌。欣赏歌舞之余，皇帝笑着称赞，“爱卿幸甚，竟得如此良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皇上过奖。”忍足颔首，“不过是学了些文史兵法，怎能和诸位皇子相比。”无论心中如何想，这样的话忍足说来倒是毫不费力。皇帝一笑，又将话题引向迹部，“景吾，今日礼宴由你全权操办，比起往年，可有何新意？”
　　迹部闻言，放下酒杯，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
　　“父皇勿急，好戏总要迟些上演。”
　　“哦？”皇帝一愣，似是没想到迹部会和他卖起关子来。皇帝随后哈哈大笑，“好，那朕可要好好欣赏，到底是何人能让景吾你如此信任。”
　　酒过三巡，桌上菜肴已被食用过半，皇帝红光满面，景冉也十分高兴。忍足暗想，时机正好，果然，迹部自信道：“父皇，儿臣眼光究竟如何，此人是否值得万众期待，即刻便知分晓。”
　　迹部此话一出，皇帝皇后的目光立即投向戏台，琴师乐手皆已离去，戏台正中只有一身素净的男子，端坐在古琴之前。琴声悠然响起，清浅空灵，声声悦耳，如同星月朗照，月下竹影斑驳。一时间，喧嚣四起的晟和殿无人再发一声，上百双眼睛全注目着端坐红台正中的琴师。
　　轻灵的声响很快连成悠扬的曲调，悠长不绝又毫不拖沓，仿若溪水汇入江河，日光照亮晨曦。婉转之声逐渐激昂，铛地一声，紧绷的琴弦发出陡转的标志。十指在琴上弹拨的速度不断加快，如果说之前是小桥流水，莺歌鸟鸣，现在便是暴风骤雨，骇浪滔天。风起云涌，竟让人联想起边塞旷野怒吼的风沙与悲壮的羌笛。
　　叮。
　　不知他是如何让马尾的琴弦发出如幻的一声响，分明已经风平浪静，众人耳畔却又分明回响着风卷残云般雄壮迅疾的乐声。
　　直到那人从端坐的姿势站起，百官才大梦初醒般喝起彩来。寂静的晟和殿瞬间掌声如雷，无人不惊叹，如此不拘一格的演奏，也能有这般绕梁三日的精彩。六皇子难掩兴奋的神色，带头高声叫好，迹部华丽地笑着，他何时不是一切尽在掌中。忍足契合地鼓掌，暗道这一场演出终于完美收场，与忍足一座之隔的真田，目光一直跟随着气质脱尘的那人一路来到皇帝面前。
　　“手冢国光，见过皇上。”
　　手冢抬起头来，那一双琥珀般的眼眸，竟是刹那就抓住了真田那不曾悸动的心。

　　“手冢国光？你就是丞相失而复得的次子手冢国光？”皇帝的眼神里含着惊讶，之前因为龙体有恙，又加之对景冉的顽劣深有了解，任命手冢为伴读时并没有召见。“早听太傅夸奖你涵养丰厚，德才兼备，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刚刚手冢那一曲给素喜音律的迹部盛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近一看，这一身凛然而不凌人的气势，更是惹人喜爱。转头笑看着忍足苑囿，迹部盛雄再度赞叹：“爱卿果然好福气，两个儿子各有千秋，都乃人中之龙啊！”
　　“皇上过奖，犬子如此，臣也是欣慰得很啊！”
　　“这等人才，不为我陌辽所用，岂不可惜！”
　　“父皇，今日是景冉成人的礼宴，国家大事，还是朝堂再议吧。”刚刚说到这里，迹部反而出声打断，“父皇若是只顾着丞相家的儿子，明天，可是有人要上树的。”
　　“上树？”迹部盛雄皱眉不解，忍足很清楚地看到六皇子的脸瞬间羞赧得红了，心里直道手冢果然有一手，居然能将六皇子教导得如此服帖，看来孩童本性终究是好的。
　　“这是我和景冉之间的笑谈了，”迹部一语带过，转身命令宫女，“来人，给手冢公子添一副碗筷。”瓷碗玉箸立刻摆上，手冢道了声谢皇上，谢皇子，便至忍足身边坐下。发现右手边的男子衣着与中原不同，手冢立刻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来朝的使节。男子似是没有说话的意思，手冢便也只是面向男子微微点头致意。歌舞继续，竟酷似敦煌的飞天，好一副别具一格的异域风情。真田端着酒杯缓缓饮下陌辽的清酒，眼神却一直在手冢身上停留。忍足保持着淡然的微笑，静静地听着众人的闲聊，迹部只顾喝酒吃菜，不曾正眼看真田一下，却将他的一切举止尽收眼中。
　　夜幕已降，正逢月中，明月当空，宴席刚散，六皇子便兴冲冲地跑到忍足面前：“侑士哥哥，你答应过会教我武功的！”比忍足矮了大半个头的六皇子仰起脸来，说起骑马射箭，他的干劲绝不输给任何人。“你我都是成人，你不能出尔反尔，耍赖反悔！”
　　忍足先是一愣，随后便莞尔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转头，忍足忽然瞥见手冢惊诧的眼神。他似乎是在问，原来你习武的？
　　“年少时学了点皮毛，正巧被六皇子撞见，若是误人子弟，就算上树也不足抵过了。”忍足调笑着，手冢的地位升高了，他做哥哥的，胆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居然也开起六皇子的玩笑来。
　　“你若不教，我才要让你上树。”忍足的地位果然是无法和迹部相提并论，在迹部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六皇子此时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曾亲眼看见忍足单手摆平四个侍卫，闯进舞凤阙救人的样子，自那天起，他便对骑马射箭和近身功夫着了迷。
　　“皇子，明天还要……”见夜已深，手冢担心会耽误次日的学习，便想劝六皇子改日再学，六皇子却不肯应，“侑士哥哥一进宫便是去找四哥，这次放走了他，又不知要推脱我到何时。手冢哥哥放心，明日课业绝不耽误。如果太傅在的话，他也会同意的，他知道侑士哥哥和我的约定。”
　　听六皇子这么一说，手冢才意识到，难怪总觉少了谁，当朝太傅，六皇子的老师，这等大事，居然缺席，实在奇怪。
　　“国光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教他一招半式不会耽误他第二天上课的。”忍足深藏起柳莲二刻意避开出席的原因，转而故意说，“你若是受伤破皮，你四哥找我追究责任，我可全要推到你身上。”
　　“一言为定。”六皇子说着就要领忍足回黎阳宫去，忍足对手冢说句不用担心，就跟随六皇子而去。
　　看着忍足和六皇子离去的身影，手冢还是无法想象，看上去只是个名门公子的忍足侑士居然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虽然轻描淡写，但手冢知道，他绝不会如自己说的那般稀松平常。
　　他才发现，他对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兄长，居然仍是知之甚少。
　　“公子，方便借一步说话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男音，手冢回头看去，竟是席间坐在他右手边的那位异邦人士。
　　“……”手冢一瞬沉默，这素昧平生的人看上去竟是专程候在这里。“敢问阁下何事？”倘若对方真是邻邦使节，自己贸然接近，万一失礼失言，岂不麻烦。
　　“真田弦一郎，佩服公子琴技，特来相邀。”像是明白手冢在顾忌什么，真田立即补充，“我没有带旁人，而且绝不谈家国大事。”
　　“手冢国光。”手冢静看着真田，终于点头，“阁下请。”
　　“请。”真田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手冢顺着廊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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