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1996年四月，宝盈项目开标，嘉阳终于夺下这张意义不同寻常的合同，喜讯传来，小小办公室欢欣沸腾。杨小文和葛牧青此时都已辞了原来的铁饭碗成为嘉阳的正式员工，他们构成了嘉阳的核心技术力量，而不再需要每个项目都由田晓嘉出马没日没夜地干活了。欧阳俊正打算和田晓嘉好好谈一次，让他把工作重心逐渐转向技术管理，以后就是嘉阳的研发总监。他俩依然租着嘉阳对门的那套小屋，虽然手头余钱不少，可这样上班不用走路，两个人又能随时随地交流，所以谁也没动搬走的念头，没想到一连好几个周末晚上，他都要睡觉了，田晓嘉都还没回来。终于在一个周六晚上，他坐在客厅等到凌晨一点半，才等到那姗姗来迟的开门声。

　　“靠，你还没睡？”田晓嘉被不按自开的灯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欧阳俊听到钥匙响拧亮了灯。

　　“我下午跟你说早点回来，你说好好好，结果呢！今天我不逮到你誓不罢休。”欧阳俊坐在沙发上抱臂黑脸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田晓嘉脸红了，“我先去脱一下外套。”

　　欧阳俊目送他走进房间。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停了暖气乍暖还寒的凌晨，一对合作近五年的好伙伴会有一场影响嘉阳未来的对话。

　　“阿俊，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其实我也有话要跟你说，我早该跟你说，但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田晓嘉的脸还是那么红，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近乎嗫嚅。

　　“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欧阳俊嗤笑，“你别告诉我你要跟倪娜私奔不要我了。”

　　田晓嘉嘴巴张合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欧阳俊被他的欲言又止弄得有点害怕，他收起笑容，直直盯着田晓嘉半晌，“难道……你，真，的，要，跑，路？”

　　“倪娜……要出国……去北卡……”田晓嘉尴尬地说，“我得跟她去……”

　　“你……”欧阳俊傻掉了，原来田晓嘉不仅是要离开嘉阳，而是要离开中国！“你想好了？这一走可就是后半辈子都交到她手上了！”

　　“嗯……”田晓嘉虽然口齿不流利，头却点得很坚定，“她有个亲戚在美国给她做了担保，她去那里念硕士。”

　　“她拿的学生签证，你怎么陪她去？去了你又能待多久？”

　　“我先探亲身份去，到了那就找学校，然后争取转学生身份留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就要领证了？”

　　“嗯……也就这几天吧……”

　　“要不要这么快？你们什么时候过去？”

　　“过几天去签证，签证下来就准备走，大概是五月底或者六月初吧……”

　　欧阳俊怒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田晓嘉，你搞什么鬼！咱们公司办得好好的，你四月过了一半告诉我你五月就要散伙走人！”

　　“我……我也不想那么快的，但是……倪娜怀孕了……再晚被面试官看出来签证就没戏了……”

　　欧阳俊跌回沙发，一口气没缓过来，咳了几声，寂静的凌晨里分外刺耳。

　　“她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我们只好用最快的速度……”田晓嘉脸差点就埋到自己胸前了。

　　欧阳俊深吸了几口气，用力抱住田晓嘉单薄的身板儿，双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几下，“好兄弟，能耐啊，我得说恭喜了！”不管嘉阳如何，结婚生子毕竟是人生至大的喜事，撇开公司的事情不说，内心深处他是为好兄弟真心欢喜的。

　　田晓嘉被他拍得胸腔砰砰响，好容易才从欧阳俊的怀抱里挣出来，“阿俊，我知道你一直很看好我，你想让我带好公司技术团队，只是我觉得……我这个人其实不大适合管人。我还是专心致志搞技术好一些，其他的我不擅长，所以我才有想法，把这个位置留给更适合的人。我本想慢慢过渡，谁知一不小心闹出人命……阿俊，杨小文和葛牧青都是有技术能力有管理能力的人，我想他们肯定能干得比我好……”

　　欧阳俊笑了笑，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从嘉阳未来的发展考虑，田晓嘉确实未必是最合适的技术负责人，只是嘉阳是他们俩同心合力胼手胝足打下来的，他们彼此熟悉，拥有旁人无可企及的默契，他们彼此信任对方胜过信任各自的女友。田晓嘉决绝的离开无异于在他心上狠狠划了一刀，这是对嘉阳的打击也是对他多年兄弟情谊的打击，但田晓嘉已不是一个人，他很快就要做丈夫，做父亲，嘉阳和欧阳俊无论如何也只能排到第三位甚至更后面了，这是人之常情。他忽然想，他自己也会和田晓嘉一样吗？有朝一日，生命中会有比嘉阳更重要的东西？不不不，很难吧，他和田晓嘉不同，田晓嘉是因为热爱技术热爱计算机应用而被他拉着一起办公司，他却真真正正把嘉阳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点点抚养长大。欧阳俊注视着田晓嘉，一时间竟然愣了神。

　　“阿俊，阿俊？”田晓嘉捶了他一拳，“想什么呢？想怎么灭我？”

　　“哪有！”欧阳俊回敬他一拳，“你不仁我不能不义，我只是在想你的股份怎么处理。我问你，你打算保留股份每年分红，还是清算资产带着你那一份走？”

　　“阿俊，你别这样。”田晓嘉恳切地说，“我不可能再回公司，嘉阳就全交给你了，我人在国外又做不了什么，留着股份也不合情理；公司刚起步，没多少现金，我也不能这时候釜底抽薪。我想你清算资产可以，我那一份就当公司的借款，等将来公司家底厚了，你把本金还我就行了。”

　　“那不行，你跟倪娜去美国，又要安家又要马上准备养小孩，你知道开销有多大吗？把钱压在公司运营里头，你同意倪娜也不同意，就算倪娜同意我也不同意。我看还是把你那一份折成美金给你带出去吧，手头有钱你一家大小才有保障。”

　　“阿俊……”

　　“别跟我争，你还是好好盘算一下怎么跟小葛小文交代吧，我是放过你了，其他人可未必这么容易就让你撂挑子……”欧阳俊已经可以预见这个消息在公司会引起多么大的震动了。

　　接下来的一周，欧阳俊和田晓嘉带着财务把公司目前的帐目盘点了一遍，又根据通行的计算方式给公司做了一个大致估值。嘉阳虽然营业额已经过百万，可毕竟还是创业期，扣去高额成本，纯利没剩多少。欧阳俊把公司唯一的车抵押给银行，又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私蓄，也才凑到田晓嘉股本的一半，还有一半得明年才有余力支付。田晓嘉不愿他这样捉襟见肘，想让他拉长支付期，他却说没关系，今年的业绩成长很好，后面每个月都会有不少回款，就这样田晓嘉带着数十万元股份折现的现金离开了他一手开创的嘉阳公司。交接完工作，收拾好东西最后离开的时候，田晓嘉不无伤感地回望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这里曾有过紫苑专心致志作画的小小身影，有过程许志去世后兵荒马乱的葬礼，有过装修工人七手八脚的涂抹，更有他和欧阳俊埋头苦干的如浆汗水，中计惨败的懊恼沮丧，艰难得胜的喜极而泣，和多年兄弟彼此心意相通的默契。现在，他要把这些都抛下了，跟着心爱的女人远渡重洋，一切从头开始。

　　签证拿到以后，田晓嘉和倪娜就准备回老家办婚礼，然后直接飞美国。欧阳俊和如郁在丰泽园为田晓嘉、倪娜饯行，散席后先送晓嘉夫妇回倪娜住处，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回附中教师宿舍，五月的北京清风送爽，如郁摇下车窗却没有下车。

　　“阿俊，我看你最近很累，要不要休息几天？”为了处理清楚田晓嘉的股份和工作，他已经熬了几个晚上。白日在人前强打精神的他此刻终于长出一口气，将如郁温软的手放进自己怀里轻轻摩挲，“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今晚不熬夜了。”

　　如郁侧过身，靠在他肩头，呼吸他颈窝里熟悉的气息，许久才柔柔说道，“一直都是我们想早点打发晓嘉出门，没想到原来是龟兔赛跑，他倒抢在我们前面了。”

　　欧阳俊笑了一下，偏过脸吻她额角，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如郁已经等他很久，他也早知道迎她进门不仅是情分更是责任，可是，他心里还有一处小小的泥沼没有让她知道。他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他的世界再强大再辽远一些，让那块泥沼微不足道，便可以明明白白告诉她。可是，这真是她要的吗？伴随着嘉阳的成长，他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精明强悍，越来越不是她曾喜欢过的那个朝霞阳光般灿烂的大男孩，她越来越为他的终日奔忙牵挂担心，偶尔默然不语观察独处的她时，他会从那双失神的眼睛里读出深深的怅惘和疲倦。他揽过她肩，将脸埋在她发间，“如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等我把这段时间的乱七八糟理顺了……”

　　如郁抬起脸，手指抚过他唇角，“我知道，我没有着急。”

　　他心里一疼，低下头吻住她，小小桑塔纳里缱绻无限。

　　田晓嘉走后的这个周末，欧阳俊狠狠睡个了昏天黑地，一直到大中午被梁捷的电话吵醒。他骂骂咧咧地接起来，却因为梁捷接下来的话而整个人彻底僵住。

　　“我之前说的这个Q末能解的那100k，现在可能有点问题……”梁捷的声音依旧平缓，欧阳俊听来却字字揪心，“老弟你那边再多扛一个Q行不行？”

　　“我要是说不行呢？我最近公司有股份变动，账面已经没有一点钱了！”欧阳俊吼道。

　　“What？你不等我解了这100k再搞什么股份变动啊？”梁捷提高了一点声音。

　　“谁让出了人命呢……”欧阳俊嘟囔，“我哪知道你老哥说话这么不靠谱？这个Q一定拿不到了？”

　　“嗯，客户大boss从国外回来说要重新audit一下approve的流程……你放心你放心，合同是跑不掉的，就是客户payment要晚一些了，我拿我人格promise下个Q肯定会到，你反正公司小，员工少，大家捆紧腰带……”

　　“勒紧！”欧阳俊哭笑不得地说。梁捷跟他是同盟却不是铁杆，自己揽下的风险现在只能自己承担。结束和梁捷的通话，他先给财务打了个电话，问了下公司几笔应收账款的状况，然后打开自己床头柜，把所有细软家当抖落出来，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还能充数的财产。数过来数过去，他叹了口气，留下一本存折，把其他的重新锁进柜子。

　　下午，他依原计划接上如郁和紫苑上向老师家。年过六旬的向老师想不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能画出如此沉静周密的作品，手法虽不算圆熟，观察却已细致入微，笔端饱含千般情绪。他很高兴自己又发现了一个有天分和潜力的孩子，和紫苑约好以后每周六日下午都来上两个小时课，又留他们坐了一会儿，让他们观摩了一下教学情形，才客客气气送他们出门。

　　如郁一路上心情大好，她搂着紫苑坐在后排，跟紫苑一起往小本子上记录要添置的东西。写完了才发觉欧阳俊一直也没说话。她想了想笑道，“阿俊，我听说你们监测中心要分房子了，你这停薪留职的是不是没戏啊。”

　　欧阳俊眼皮一跳，“啊……是啊，肯定没戏，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们学校也要分房子了，既然监测中心那边不会分，附中这套就不能不要，虽然小了点，但明年就能下来，我已经报名了，估计过几个星期就要交钱，我跟你说啊，你存的那些钱别又转定期了。”

　　“你……不再等等以后一次性申请一个大的吗？”欧阳俊迟疑道。

　　“还等什么，到处都传闻要取消福利分房了，过了这个村，谁知道下个店是什么样？”如郁一边看紫苑随手画街景，一边和欧阳俊搭话，“学校好多老师都抢着要，要不是我去年评了优，这次估计连资格都没有。”

　　“可是……”他欲言又止，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托词。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舍不得你那点私房钱？我可是准备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的。”如郁当然信任欧阳俊不会有二心，可看他那样子像是颇有隐情。紫苑也听出了两人对话渐生矛盾，停下笔静静看着一前一后两个人。

　　“我没那个意思……好吧，你什么时候要，提前几天给我打个招呼？”

　　“那笔钱出什么问题了？”如郁没有放过欧阳俊话中疑窦，她太了解他，了解到只言片语便能管中窥豹，“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上次到期你没转存，现在是活期，随时能拿才对。”

　　“没出什么问题我的千岁娘娘，你跟我说个时间，我保证在那之前把钱全拿出来双手奉上行不？”欧阳俊心里有点烦躁，不自觉地忽略了用词和语气，反倒坐实了如郁的怀疑。如郁不想在紫苑还在场的时候跟他争执，使劲忍住到嘴边的话，直到车子开到附中门口，紫苑下了车她才质问道，“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到底搞的什么鬼？”

　　“如郁，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保证付款的时候，我一分不少都交给你，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欧阳俊也没发动车子，坐在原地转头看着后排的如郁，原本俊挺的双眉微微蹙在一起。

　　“不行！”一贯好脾气的如郁也开始犯倔了，“你要办公司，我不管，你要停薪留职，我劝不动你也就随你去了，我总想，你要做什么，我不能拦着你，但你现在每天干的事情已经影响到我们俩的生活了！我必须要知道你把钱都拿到哪去了，是不是挪到嘉阳帐上了？”

　　“是！”欧阳俊脱口而出，“田晓嘉走了以后，公司帐上就没有钱了，本来这个季度末要回的款也回不来了，大家都等着开工资吃饭养活老小，我就把我折子里的钱放进去了，你如果今天就要交房钱，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就是这样！”

　　如郁被他的话震住，一时没回话，只是喃喃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自己说嘉阳的运转一直很正常的……”

　　“是很正常，现金流一直没有什么问题，直到上次为了帮Tony压货我先垫了一大笔，又把田晓嘉应得的那一份都给他带走了，结果赶上几笔该回的款都没回，这几个月就是没有钱了，我也没办法。但是这都是暂时的，等要交房钱的时候我当然会另外想辙。”

　　“那刚才跟向老师说我们替紫苑交学费，你还答应得好好的，你都没钱了还充什么大头？”

　　“紫苑那边一个月才几百，也就请客吃顿饭的钱，嘉阳哪里刮刮也能刮出来，而对紫苑就不一样了，学画是关系到她一辈子的事情。”

　　“我算是明白了，嘉阳在你心里排第一，田晓嘉排第二，紫苑排第三，我就不知道在哪里了！”如郁悲从中来，今日的委屈将过往的隐忍都带了出来，她不想示弱，努力不让眼泪滴下来。

　　“如郁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压货的时候不知道田晓嘉会走，而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压货一时半会儿解不掉，这都是赶巧，嘉阳是我一手创办的……”

　　“但是你连跟我商量一下都没有！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思有嘉阳的十分之一吗！”如郁忍无可忍，推开门直接下车。

　　“如郁，如郁！”欧阳俊开门追下去，“我也不知道你们学校刚好赶上分房！如果没这回事，过几个月款都回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颜如郁！你给我站住！”

　　“是不是我今天不提，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万一过几个月款还回不来呢？这次回来了下次呢？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如郁砸开欧阳俊拦在自己面前的手臂，“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回去，分房子我也不用你的钱，我自己会解决，别拦着我，别逼我恨你。”

　　欧阳俊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如郁走进学校大门，娇小身影逐渐消失在宿舍区楼群里，攥紧的拳头在袖口微微发抖。从头到尾，他只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事先跟她打个招呼，而压货换取Tony和Steve支持以打击虹彩，全数购入田晓嘉的股份，他完全不后悔，替紫苑交学费更是根本不影响任何大局，但这些如何去跟一点不懂公司业务的如郁说明白？他靠在关着的车门上，心烦意乱地点起烟，深吸了几口，天边晚霞渐渐红亮起来，他的心却如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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