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失

　　陈丽容看着坐在床边收拾东西的外甥女，心里一阵阵抽疼：“这学期压力大？”

　　“嗯。”吴永心点点头。这学期开始上临床课，比起之前的基础理论课，压力自然是更大。

　　“那该休息还是要休息。”陈丽容伸手在她眼下划了一下：“看你这眼袋耷拉的，脸色也不好。”

　　吴永心是觉得累：“前两天作业多，熬了下夜。”

　　陈丽容却知道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丽娟俩口子回来了，本来挺好的事儿，可回来的原因往那儿一摆，又让人高兴不起来。永心这孩子肯定是担心这事儿，但她性子沉静，凡事面儿上都愿意自己闷着不表露，要是出社会做事儿，这未尝不是好事儿，但对着家里的亲人也这样就说不过去了。

　　吴永心自己反而没想那么多。这么多年她跟着四姨一家子吃住，现在更是上了大学万事自己料理，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她也已经习惯了。

　　爸爸单位的福利算是很好了，病了回来退养，工资照发不说，还给分了那么大的房子。不过有什么用？全是拿命换来的，能享受多久都不一定。

　　不是她悲观，肝上出了问题，放到谁身上都轻松不起来。

　　“永心，不然跟你妈说一声儿，干嘛非得现在搬，他们在医院里又顾不到你，等你爸出院了再搬也不迟，反正平时你住校，周末什么的回来我这儿还能有口热饭吃。”陈丽容拦下外甥女收拾东西的动作。

　　“四姨，没事。”吴永心知道陈丽容心疼她，但她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也这样想：“我这么大了，还要他们顾什么？倒是万一他们需要什么东西，我从那边送过去也比较方便。”

　　陈丽容想想也对：“那你自己要知道休息，你二姨忙，医院那边是指不上她帮忙的，我没什么事，时不常倒可以过去照应下，你还是学习为主。”

　　“我知道。”

　　姥姥姥爷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四个女儿，现在除了她妈，全都当了奶奶姥姥。大姨远在深圳，要顾着大儿子的女儿上幼儿园又要顾着小儿子上大学；二姨两口子工作单位都不好，拿着微薄的退休工资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成天也是围着小孙子到处转；四姨这儿就不说了，最近发生的事儿，四姨没在她面前说，但她不傻，只是身为晚辈没有发言的立场。

　　到自己家里放了东西，吴永心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把带来的饭菜放好，她找到爸爸的主治医生了解情况，结果跟她预料的一样。

　　之前她还抱着侥幸心理，知道爸爸的肿瘤不大，而且肝功能代偿仍然良好，综合心肺肾的情况，不幸中的万幸，手术应该很有希望。动过手术之后，事实也确实这样，让她一度忘了自己所学的专业，和妈妈一样觉得家里的这场劫难算是渡过去了。真是忘了啊，早年妈妈提过的，爸爸这些年的肝炎、肝硬化史，哪里就那么容易柳暗花明。

　　回到病房，吴庆平已经睡着了，陈丽娟一个人坐在床边淌眼泪，看见女儿进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并不说话。

　　“妈，你还没告诉爸？”

　　陈丽娟点点头。

　　吴永心坐到病床另一边的椅子上：“这不行的，不告诉他，接下来怎么配合治疗？”

　　“可我怕告诉他他受不住。”陈丽娟说着说着眼又红了。她别的不懂，恶性肿瘤就是癌这一点还是知道的，万一要是跟庆平说了实话而他接受不了，人的精神一垮，还有什么指望？

　　吴永心一看这个情形也没话说了。肝癌这种癌中之王，根本没办法保证所有病灶一定清除，妈妈现在就算不说，爸爸虽然也没有腹水，但病程进展在那儿，身体是他自己的，不可能全没感觉，真到了最困难那个阶段只会更难办。

　　但算了，这个道理想必医生也交代过妈妈，只是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关己则乱，妈妈和爸爸朝夕相处了二十几年，是相互最了解的人，她要怎么做，即使是她这个作女儿的也不能勉强。

　　“妈，你别光坐着了，先吃饭吧。”

　　陈丽娟点点头，端起保温桶挑了点儿饭菜出来扒了两口又放下了：“我现在不想吃，等你爸爸醒了我再跟他一起吃吧，他一个人吃饭难受。”

　　吴永心点点头：“好。今天晚上我在这儿守着，妈你回去休息休息。”

　　陈丽娟不答应：“我不累。”

　　“那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也好。”就算是冬天，也不能这样一直耗着。

　　“……看你爸爸等会儿吃了饭情况怎么样再说吧。”

　　吴永心没办法，好在他们包下了整间病房，就算她和妈妈都留在这儿，过夜也不成问题。把椅子拖到空着的那个床头柜跟前，她把晚上要看的东西拿出来：“那我看会儿书。”

　　“嗯。”

　　对着书本吴永心却不太能集中精神，这一段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四姨也看出来她压力大。是大，原本紊乱的周期现在更乱了不说，量还突然变得很大，她知道自己轻度贫血，也拿了些药吃，但不是很管用，还是时不时头晕。

　　现在她不能有事：不能再给家里添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家里有事她可以顾，她有事就不一定谁能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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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届算倒霉，据说这回答辩委员会不光是全从校外请，而且之前的人情也不做了，五位委员都会来自省外，武大和复旦，都是学校的死对头，那卡他们毕业还不是一套一套的。

　　施承泽为了毕业论文的事儿发愁，在寝室憋了几晚上，正烦得不行，郑浩一通电话打来，约他出去喝酒。

　　他不好这个，但也算是个摆脱论文的好机会，于是痛快答应。

　　到了地方，郑浩自己已经放倒三四瓶了，居然还看得见他进来，坐那儿直招手：“这儿！”

　　过去坐下，施承泽笑：“这么有空？”

　　“少废话。”郑浩从桌下抓了瓶酒拍在他面前：“喝!”

　　施承泽开了瓶给自己倒上一杯：“什么事儿给你愁成这样？”

　　郑浩不说话，仰头又是一大口下肚。

　　“你要光这么喝闷酒我可走了，我还有论文得改。”

　　“……我要结婚了。”

　　施承泽一愣：“你家答应了？”

　　“怎么可能？”郑浩苦笑：“不是她。”

　　不是清芬？那就不用多问了，不管是谁，郑浩愁成这样都正常。

　　郑浩本来也就是想找个听自己倒苦水的人：“这女人哪，我算是看透了，都他妈贱，甭管嘴上说啥，给点儿好处都屁颠儿屁颠儿跑。”

　　“你喝高了。”

　　郑浩听了一乐，酒瓶往桌上一放：“行，我不喝。郑清芬，你们看着都说好。她好不好？好。别说你提过的那些，就是在床上——”

　　“喂！”施承泽喝住他。还没高？什么胡话都往外说了。

　　“行行，你厚道，我不提这个。反正这回我那爹是如了意，全被他说中了，女人嘛，关了灯都一样，只要你有钱，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施承泽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打断他：“你电话响了。”

　　郑浩把手机掏出来摁断扔在桌上，还接着说：“我还他妈想充英雄呢，人根本不给机会。英雄？屁！全他妈放屁！”

　　手机又开始叫唤，施承泽怕郑浩一发火干脆给撇出去，伸手帮忙拿过来看一眼：“你妈的。”

　　“对，你妈的！”

　　“你妈打来的电话——”施承泽又好气又好笑，按了接通键把电话塞到郑浩手里。

　　“喂！”郑浩语气很冲，“永心？她的事儿找我有什么用？！我这儿有事儿！我爸？他的事儿别问我！谁知道他在哪儿猫着呢？！我的车——”

　　施承泽把电话抢过来：“阿姨，对，我承泽。郑浩跟我在一块儿，什么事……郑浩他喝酒了，开不了车，这样吧，我打车和他一块儿过去。好的。没什么，您别这么客气。”

　　挂了电话他把服务生招过来买单，完了过去一把搀起郑浩：“跟我回去，永心出事儿了。”

　　郑浩身上已经软了也不听话，施承泽费死劲儿给他塞进酒吧门口的出租里，自己也坐进去报了地址，两人一路往郑家赶。

　　到了郑家，陈丽容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他们车一停她就拉开车门：“快快快，你们快跟我过去看看！”

　　施承泽着急把郑浩从车里挖出来，只能嘴上交待：“阿姨，先别急，您帮我一块儿把郑浩扶出来。”

　　陈丽容连叹几声，搭把手把儿子弄出来了。

　　两人扶着郑浩进了屋，陈丽容没空理儿子，对施承泽说：“就把他撂这儿。”随手把儿子往客厅沙发上放：“你跟我上楼看看永心。”

　　施承泽不知道楼上到底什么状况，觉得自己上去不方便，迟疑着说：“阿姨你看——”

　　“我现在找不到人，你试着帮帮忙吧。”陈丽容已经急得六神无主，拉了他就往楼上走。

　　到了永心的房间，隔着段距离施承泽就看见房门是关着的，马上又想推脱。

　　陈丽容看出了他的意思，忙说：“门没锁。”拖着他走到门口，嘴上嚷着“永心我们进来了”，伸手就把门扭开了。

　　房里开着盏台灯，吴永心半躺在床上，衣服还算整齐，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干嘛。

　　施承泽不明白，回头看陈丽容。

　　陈丽容没看他，只喊：“永心？”

　　吴永心抬头，施承泽一见更尴尬，她在哭，没声儿，可一脸的泪。

　　再仔细看看她的脸，施承泽的尴尬没了，只剩下奇怪：她这表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着急。着急了哭什么？

　　“这丫头前段时间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过来。今天过来一进门儿就哭，我以为她哪儿伤着了，没有。问她，她也说没事儿，可就是自己控制不住，一直流泪。我想劝，劝不住，还不能碰，越碰她那眼泪流得越急！”陈丽容手足无措：“承泽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除了你这儿没别人，你就帮忙试着劝劝她。”

　　施承泽扭头去看吴永心，她明显不自在，可也明显希望能止住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带点儿害羞又有所期盼地看他。

　　他没办法，走上前试着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你怎么了？”

　　还好，她没哭得更厉害，睁着一双大眼看他。

　　施承泽搭上另一只手：“你四姨急坏了，别哭了。”

　　吴永心抽泣，脸上的泪慢慢减少。

　　施承泽安慰了人却觉得浑身别扭，只能回头看陈丽容，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丽容显然也对面前诡异的局面感到惊讶，但外甥女为上，她嘴上只能说：“那……承泽你陪陪她，这丫头晚饭还没吃呢，我下去给她煮碗面。”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施承泽僵在那儿，等陈丽容出了门，他慢慢把手收回来，还好，她没再哭。

　　吴永心也不说话，全身时不时地抽一下，半晌，犹豫地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按在了施承泽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施承泽抬头，吴永心吓得手一哆嗦就要往回收，眼眶又红了。

　　唉。

　　施承泽手一翻，握住她。

　　没办法，他见不得女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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