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之梳画还家

　　里屋的对话断断续续，李淙摇头不欲多理会，出门去喂了鸡，回来听到沈大娘提起牌位，惊觉早上起来竟忘了上香，于是快步奔至案前抽了三根香出来，见牌位上沾了灰尘，又搁下香取了布巾去擦。

　　李淙细细擦拭着无名牌位，突地有些明白为何父亲眉间常年淤积着的郁气至死都未曾散去。伴君如伴虎，心如明镜的父亲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只是满门皆诛，曝尸荒野，别说坟了，连牌位上的名姓都不得刻，还谈什么香火。

　　李淙放下牌位，拿起案边的香打算去灶台上引火点燃，耳内传来屋内絮絮叨叨的话语，他脚下一顿，神色猛地一凛，旋身跨进里屋，撩开帘子道：“小弦，中午吃面成么？”

　　萧弦听到兴头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沈大娘等她解惑，未料被李淙打断，沈大娘转头唤了声“阿淙来了”，不知是人老了记性差还是旁的，转眼就忘了那茬，住了嘴，呵呵笑着不再说下去了。

　　萧弦心里打了个突，不信有这么巧的事。他抬头望了李淙一眼，李淙明明在问他，却很奇怪的没有看他，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弦皱眉。李淙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倚在门边，唇角微抿着，既不发怒也不如何，可萧弦莫名地觉得他就是不高兴了。

　　心里突然有了罪恶感。

　　无论如何，李淙对他好是真。萧弦二十多岁的人了，从小到大人情冷暖尝过不少，谁真心谁假意能看得出来。李淙瞒了事情不让他知道，或许有难言之隐。两人虽是兄弟，中间失散了十几年，谁没有点秘密呢？

　　既然选择相信，便信到底，这才合他的脾气。自己这样背后议人长短，还套沈大娘的话，实是不该。若对李淙来说不闻不问才是最乐见的事，那他何必去挑破这层纱。

　　“好啊，吃面。”萧弦抬头笑嘻嘻地喊了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李淙没应声，放下帘子走开了。沈大娘听了这话，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没了牙的瘪嘴动了动，道：“你这孩子有口福呀，阿淙擀的面可好吃了。哎哟，大娘回屋去给你们煮毛豆，等着！”

　　沈大娘说罢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拍拍萧弦的肩膀，挎着一篮子豆壳和一碗剥好的豆子也出去了，把萧弦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李淙上过香，进了灶间，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放凉，而后热上鸡汤开始揉面。面团用擀面杖擀成薄薄一层，撒些面粉以防黏连，两手一搓卷起成条，用快刀切成细丝，下至鸡汤里煮至翻腾，盖上锅盖闷一小会儿便能起锅。

　　晌午的饭食还是萧弦和李淙两人一起吃的。沈大娘送了水煮毛豆过来就走了，李淙留她一道吃饭，她没应。

　　萧弦第一次吃手擀面，细看碗里的面条不细，也短，颜色泛着些黄，想是麦子的缘故，不像他以前吃挂面那么细整均匀，但十分有嚼劲。洒上葱花香气四溢，再配上原汁原味的鸡汤和青香饱满的盐水毛豆，直教人大快朵颐。

　　萧弦起得早，吃过饭就困了。喝了药，李淙替他拉上被子让他好好休息，不想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萧弦睁开眼，望见李淙坐在桌边，一手置膝一手撑着下巴正在小憩，头发有些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才从外头回来。

　　萧弦坐起身，揉揉眼睛往那边望去。李淙衣裳没换，脸倒是洗干净了，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桌上搁着晚上要喝的药，还冒着热气，肘边劣黄的纸上零散地放着几块芝麻糖。

　　李淙下午在萧弦榻边守了一阵，估摸着未时已过，便起身出门去了码头。他去得早，很快领到了货物，运了几个来回，人渐渐多起来，他混在人群里搬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的货，看工钱挣得差不多，虽说余力还多，怀着多劳必招灾祸的念头，又惦记着萧弦，于是停了活计，匆匆返了家。

　　可饶是如此也累得够呛。李淙回来熬了药端进屋，对着滚烫的汤汁吹了一阵，见萧弦睡得熟，不忍叫醒他，犹豫着打算先歇一会儿，不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萧弦托着腮帮子看李淙，心道这人真是生了副令人称羡的好皮囊。随即又偷笑，难怪那什么秀花春梅的都赶着趟儿要往上凑呢。萧弦看着看着，突地发现李淙侧脸上花了一块，上面好像画着什么纹样，只是隔得远，头发又挡着，看不清楚。他见李淙安安静静地睡着，索性下了榻想瞧个究竟。

　　萧弦套上布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弯腰靠近睡着的李淙。不看还好，一看就把他惊得呆住了。李淙右颊上的图案哪里是什么花纹，分明是一个罪人的“罪”字。

　　萧弦顿了顿，心道难怪李淙总是垂着头，而且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才出门，约莫就是为了掩饰脸上这个东西吧？若他没记错，面上刺字应该是古代刑罚的一种，这里虽不是他熟悉的某个朝代，但语言文字都是通的，这个罪字怎么看都是罪犯的印记，面前这个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人？

　　应该是擦不掉的吧。萧弦停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偷偷伸手想摸一摸，还没碰上李淙的脸就被腕上的温热鼻息岔了心神，惹得他身子忽地一僵。而李淙虽垂着头一动不动，睫毛却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而后突地睁开眼睛，“啪”地一声抓住了萧弦的手腕用力一扭，将人翻了个身，按住肩膀牢牢地压在了桌子上。

　　“啊！”萧弦痛得大叫，李淙一惊，终于清醒过来，暗道糟糕，赶忙放开了手，猛退几步不敢再上前。

　　“嘶——”萧弦痛得龇牙咧嘴，直起身子，缓缓将手臂挪到胸前，拉开袖子，手腕红了一片，不过没见血也没脱臼，还好还好。

　　李淙沉下脸，紧了紧拳。萧弦见他面色不愉，笑着转了转手腕道：“哎，没事啊，没断没折，不要紧的，已经不痛了。”

　　李淙没说话，只抿着唇，良久才沉声吐出一句：“下回莫再如此，很危险知不知道？！”

　　萧弦揉着手臂点头，心里腹诽这起床气可真够夸张的，别个脾气不好的顶多骂两句就算了，他居然蹦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脸上可怕的表情想起来就让人打颤，他哪知道自幼习武的人警觉心早已根深蒂固，怎可能轻易忘记。

　　李淙望着萧弦腕上的红印懊恼地叹气。萧弦对他来说就像只兔子，小胳膊小腿一捏就碎，而且还病着，柔柔弱弱的模样经常让他不知怎么对待才好。他心里犯着愁，眼神往下稍稍挪了些，忽地察觉出不对来。

　　目光顺着李淙的视线低头，落到自己光溜溜的脚腕上，萧弦心里一个咯噔，举手投降似地嚷嚷：“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忘了不该下地的我这就滚回去……”

　　说滚就滚，萧弦一骨碌爬上榻，两脚一蹬，布鞋都快甩上天了，老鼠似地钻进被窝埋头整理被子。

　　见萧弦那模样，任是有再大怒气也发不出来了，李淙抱着手臂忍笑忍得有些辛苦，心道知错就好，也懒得念他了。

　　“还睡么？”李淙问。

　　萧弦摇头，总算逃过一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吃药吧。还有些烫，先暖暖手。”李淙将药碗递给萧弦，顺势在榻边坐下。

　　“嗯。”萧弦应了一声，接过药碗，确实有些烫，就握在手里慢慢转着暖手。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淙一个人住惯了，即使多了个人，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可萧弦从来都歇不住，他撇撇嘴，想起先前的事，于是迟疑着开口：“哥，你脸上……怎么回事啊？”

　　话说完，萧弦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觉得自己好像问错话了，刚想说点什么岔过去，李淙却抬起了头，缓缓道：“因为落了罪。”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不相干的人和事。

　　萧弦扶着额头，他记得古代在面上刺字的肉刑好像是叫做……

　　“黥刑？”萧弦脱口而出。

　　李淙点头。心道这样也好，早晚要知道的，以后也不用掩着了。

　　握着手中烫热的药碗，萧弦疑惑了，他不信李淙是罪人，瞪着眼睛有些激动道：“为什么？哥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落罪？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李淙垂下眼睑摇头：“人非圣贤。”

　　萧弦愣了，连反驳都没有，竟然是真的，可到底是什么罪？他想问，话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终是咽了下去。或许是小偷小抢，又或许是冲撞了官吏，都有可能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错落罪，无可厚非，何必诧异。他既不愿提起，自己也不该盯着别人的痛处戳。

　　只是在萧弦的认识里，刑罚严苛的时代民众犯一点小错都要被施以黥刑，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淙脸上的墨刑完全是统治者的残暴不仁造成的。他并不知道在东琅，黥刑不仅是一种极为严重的耻刑，而且施刑的同时也昭示着受刑人身份地位的转变，不管先前如何尊贵，刺字后一概沦为奴籍，永无翻身之日。

　　良久的沉默，萧弦盯着碗里褐黄的汤水，觉得尴尬无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李淙沉默，自己心里竟也高兴不起来了。耻刑之所以为耻刑，自然不会让人好过，通常心里的疙瘩比身上的伤更甚，这黥刑落谁身上都是个心结。自己还叫着哥哥呢，也算半个亲人，哪能不觉得心疼惋惜，若是刚才不提，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唉。

　　李淙见萧弦傻愣愣地一动不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喝药吧，要凉了。”

　　萧弦没应声，默默点头喝药。

《----》
古耽穿越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