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

　　初三的某段时间，我会定期去小东阳夜书馆温书。那里虽然设施不大好，但胜在环境清幽，除却了许多浮躁的成分。
　　临近上半学期结束、寒假将近的时候，天气变得相当诡异。新闻里分析的那些我也不是很懂，只记得当时很少能见到阳光，时常是阴云密布，动辄就是一场暴雨，甚至还夹杂着冰雹。
　　某个周五下午下学后，我正准备去车站等车，却得知由于连日暴雨，北白川涨水淹没了大桥，从北区通往东区的主要陆路无法通车，只好改乘开往市中心的车辆，经由中心区回东区。
　　车子快过东玲珑巷时我接到东阳先生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又叫又嚷地要我去买蜡烛——他的书馆断电了。
　　望着车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的瓢泼大雨，我心里并不是十分乐意，但经不住东阳先生的魔音穿耳，只好答应。
　　提前下了车，往附近的花坛走去。在漫布天水的世界里，花坛里那一片嫣红分外显眼。
　　花坛里种的是吊钟海棠，也就是俗称的灯笼花，花期到月末就快结束了，将开未开的花苞被雨水拍打得堪堪垂落。我随手摘了一朵还算精神的，用发丝缠了系在左手腕上，便撑着伞往十字路口走去。
　　雨势没有减缓的迹象，哗哗啦啦地像是一盆永远也倾倒不完的水。
　　在一片雨雾中可见范围很有限，过往车辆车速缓慢，溅起的水花却不小。等站到斑马线后等红绿灯之时，我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跟没撑伞在雨里走了一回似的，好不狼狈。
　　我摇了摇头，定下心思，将伞换到右手，平举起空出的左手，在绿灯即将亮起时攥起其他四指，用食指往前方一指——漫天雨雾之下的十字路口悄悄起了变化。
　　在雨水之中闪烁着的彩色霓虹灯隐去了身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明亮的暖黄色灯火，或高或低、或近或远，像一团团巨大的柔和光晕。十字路口处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都不见了，雨势也逐渐减小，伴有人声响起。当雾气散去，灯火与雨丝之下的集市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我腕上系着的灯笼花化作了一盏小小的红色纸灯，散发着暖色的光芒。
　　这里和我前次来时截然不同，除了集市门口大树下那只趴睡着红毛狐狸。
　　我收了伞，从包中取出一块压花糕点，边走边剥去糕点外衣，等走到树下时，那只狐狸果不其然地抬起脑袋，半睁着那对细长的眼睛往我的方向瞅了一眼。我蹲下身，把糕点放到狐狸鼻下，它探起头嗅了嗅，尔后砸吧了一下嘴，一口把糕点吞了，嚼都不带嚼的。
　　“花潮城北曲坊的烛郞来开铺子了没有？”
　　我背过手悄悄在草叶子上蹭了蹭，脸上不动声色地问。
　　吃了糕点的红毛狐狸哼哼了两声，朝我伸出一只爪子。我会意，解下腕子上系着的纸灯，它接过去，另一只爪子随手往身后的大树树身上按了按，有片叶子晃晃悠悠地落下，正落到红纸灯上方，被看不见的火焰一燎，立时烧得灰也不剩。
　　狐狸又把纸灯还给我，粘不拉几地开腔说：“进去后前行一百四十步，灯笼若是灭了就往回走四十步，若是不变就进左手边的铺子。”
　　我假惺惺地道谢，拾了灯笼转身钻进了集市里。
　　与外面看集市不同，进入之后，才会发现那些悬浮着的巨大光源其实是用长短不一的竹竿挑起的大灯笼，上面画着的图案，代表了店主人的来处。譬方说我要寻的烛郞来自花潮城，他的灯笼上画的就是一团锦簇的花朵。灯笼若是不亮或不在，就代表店主人没来开铺。当然单凭这些特点是无法在这里找到烛郞的店铺的，这片地方非常奇特，时空间布局错综复杂，往往连身在其中的店主也需要借助门口那只红毛狐狸的帮助才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店铺所在，因此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要对门口的狐狸“行贿”。
　　好在狐狸不挑食，就是说话的腔调怪让人受不了的。

　　集市里人声鼎沸，却不见商人和客人，只有颜色各异的小纸灯悬浮着飘来晃去，远远一看跟舞台灯光效果差不多。我没心思观察这些，一步一步仔细地数着步子，数到一百四十时手腕上系着的灯笼发出“扑哧”一声轻响，我心下哀叹着要往回后退四十步，却见它灯火依旧，想来烛郞的铺子就在左手边了。
　　“烛郞在不在？”
　　我朝着眼前这片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的铺子问道。
　　“在的在的！”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随之整个铺子都亮起来。“客人要些什么？”
　　“东阳家的书馆缺些蜡烛，就取从前的那些。”其实我哪里知道“从前”是什么样，东阳先生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只听烛郞应了一句，铺子里传来盒盖开启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柜台上多了一盒用油纸和麻绳包好了的小包裹。
　　“盛惠十二吊。”
　　我正要拿钱，却听烛郞有些迟疑地声音：“那个客人……”
　　“嗯？”
　　“您要是愿意，就把您……手腕上的那朵灯笼花给在下好了。”也许是怕我不愿意，烛郞又补充道，“在下愿意再赠两枚金笼烛。”
　　我叹了口气，心想外头花坛里随手摘的花怎么到这里就如此值钱了，面上却是做出为难的表情：“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一会要靠它离开这里，这时候给了你，不就走不了了？”
　　烛郞说：“不若这样，在下把铺子关了，送您出去，等到了门口，您再把灯笼花给在下，如何？”
　　我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哎呀这里人说话腔调忒奇怪了，怎么连着我也这么说话了。
　　这时只见原本灯火通明的铺子一下子失却了光芒，比来时还要漆黑，铺子旁那根竹竿上挂的灯笼也随之熄灭了，绘着花团锦簇徽记的大纸灯笼一下子落了下来。
　　“客人请稍等。”烛郞的声音就在纸灯旁边，他话音未落，那只比成人体型还要大的多的纸灯“噗”的一下，缩成了正常的大小，半悬着往我这边飘来。
　　“在下送您出去。”这时灯笼飘到了我的前方，我点了点头，拿起柜台上的包裹，和灯笼一前一后往集市外走。
　　比来时要快，也就二三十步路的距离，我就透过雨帘看到了那棵大树和树下的一团红色。
　　“在下就送您到这里了。”灯笼微向上斜了斜，大约是烛郞在向我行揖礼。我也略欠了欠身，解下腕上的纸灯，在离开我的手腕时，它由一只纸灯重新化作了一朵吊钟海棠，“给。”
　　烛郞的声音十分欣喜：“这下好了，今次的‘暮花会’上，定能拔得头筹……多谢客人了！”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便与烛郞别过，离开了集市。
　　穿过雨帘，周围又涌起了雾气，我连忙撑起雨伞，一片嘈杂的雨声随之而至，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又在我眼前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重叠了两地的空间，直接走进了东阳先生的书馆。
　　东阳先生正举着一个老式的手电筒全神贯注地研究，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我屈起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他后知后觉地看过来，紧接着便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你你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十分钟前才挂的电话啊！”
　　集市里的时间和现世的时间不同，我又是“直接”过来的，当然花不了多少时间了。
　　我笑而不语，把油纸包着的包裹递给他：“你看看，是这个吧？”
　　东阳先生推了推眼镜，边拆边说：“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买错了也没有关系，多跑几趟就识得了……”
　　……我长得真的那么像是跑腿的么？
　　当然郁闷归郁闷，我仍是很好奇书馆特用的蜡烛是长什么样的。结果大失所望，盒子里是两根朴实无华（……）的红蜡烛，别说装饰，就连做工都很粗糙。
　　难道是碰到了奸商……
　　倒是东阳先生很懂行，伸出两根手指捏住灯芯轻轻一擦，霎时间蜡烛放出的光亮竟然把整个厅堂都照亮了。
　　“这种蜡烛叫‘万灯烛’，意思就是一万根蜡烛那么亮啦。”东阳先生给我解释，“你也知道这里的书籍比较特殊，不能轻易碰到火源，也只有这种不燃火只放光的蜡烛能够不损伤它们。”
　　我点点头，在明亮的厅堂里拖了把椅子坐下，准备品茗赏雨，风雅一番，没想到刚倒了杯茶，还没喝上一口，有团明黄色的东西从半敞开的窗户外钻了进来，把东阳先生吓了一跳，茶水壶全被他打翻了。
　　“冷静点。”我拉住东阳先生，免得他被桌脚绊倒。那团明黄色跃上桌面，放下嘴里叼着的东西，像是人一样朝东阳先生和我一拜，“惊扰了阁下真是抱歉，在下是来送金笼烛给客人您的。”
　　金笼烛……啊，原来烛郞是只黄毛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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