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间风

作者: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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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鱼


      传说南海之中,有一种鲛人,生的人首鱼身,但风清月明之夜便从海底游出,坐在礁石上唱歌。有出海之人偶尔听到,都说缥缈如天外仙音,足可绕梁三日,令人神醉。这鲛人又有一样好处,但凡别的人种兽族哭的时候只是流泪,偏他这族得神眷顾,落下泪来,竟是一粒粒的珍珠。故常有些利欲薰心的人特意出海去寻,哪里寻得他到。
      却说朱州之南,有个泌洲城,城内有个大户,姓崔。祖上本是有着战功的将军,封了世袭的爵位,传到现如今也有好几代了,一家子人也有在朝为官的,也有在乡为贾的,一份家业竟将泌洲城占了两条街去,无人不仰。
      崔家虽家大业大,怎奈媳妇们的肚子不争气,旁系的子侄虽不少,直系传到这一代,竟只有一根独苗。那公子又淘气,又不肯正经在学堂里听课,只喜欢和些心腹朋友小子丫头们厮混,开心时也作几首歪诗,填几支曲子,但把些乡试县试的正经题目给他,又作得狗屁不通,气得崔老爷浑身乱抖,偏生里头娘亲奶奶又护着,狠不下心来管教,也只得由着他去。
      那崔公子年纪愈大愈不长进,也不知从哪里惹来些痴病,尽说些男子在官场商场里打混尽弄得自己心肠漆黑面目可憎,倒不如闺房里的女儿家来得干净之语,若见得寻常男子理也不理,若女孩儿,哪怕要他做奴作婢他也使得。
      崔老爷见他整日里在后院里厮混,只怕他惹出什么麻烦来,便打发了得力家人,带着他随着一个堂叔做生意去。
      崔公子本不太舍得家里姐姐妹妹诸人,但一则父命难违,一则自身也喜欢各处走走,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几个平素贴身伺候的小子从家里出来了。
      他哪里是学人作生意,竟是一路的游山玩水。他性子本又爽快,倒处结交些意趣相投的朋友,又好打抱不平,花钱如流水一般。一年下来,没赚着一个铜钿,倒将带出去的本钱花了个一干二净。
      他那堂叔,也是指着本家吃饭的人,见他如此,也不由着急,心想若是他在外面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自己的麻烦?他这习性,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尽早打发他家去才是个干净。
      当下便找他说了,也不好明说他的不是,便只道现如今缺了周转的本钱,待打发别人家去取又不太放心,少爷出来也快一年了,怕家里太太老太太掂记着,刚好回去一趟,一面催着钱来,一面安家人的心。
      那崔公子正想着家里的姐妹们也不知有什么头疼脚疼没有,听这一说,哪有不乐意的。
      他堂叔又恐他回去的路上没长辈在旁,越发的闹了起来,便打发了人陪着他走水路回泌洲,那横竖只在船上,不怕他闹上天去。
      崔公子这边辞了堂叔,带着小子们上了船,一路向泌洲行来,皆太平无事,只太嫌无聊了些。

      这一日正歪在床上看书,却见自己的小子跑进来叫道:“爷,可了不得了,快去看看吧,他们可捞上来好东西了。”
      一路顺风顺水,船上的水手们本也省心,所以闲来无事便常常捕些鱼虾,一来给船上诸人换换口味,一来也好打发时间。
      崔公子本也是年轻好奇之人,听小子那般说,哪有不动心的,从床上跳起来,让小子胡乱给套了鞋就往外走。待到了甲板上,见那里早已围了一堆人在那里瞧热闹,见他也来,连忙让开了路,一面陪笑道:“崔公子,您来看看,我们可打着好东西了。”
      崔公子过去看时,只见那里竟用鱼网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不由便叫了一声。
      他旁边的小子素来是知道主子脾性的,见他脸色不对,忙拖拖他的衣袖,道:“爷,您看清楚,那是个鲛人。”
      崔公子细看时,果然见那女孩子自腰以下,便是截鱼尾。
      那虽是个鲛人,却生得十分整齐标致,目光流转间,另有一种风味,正是:“顾盼生辉别有韵,纵是无情也动人。”
      崔公子只觉得自己见过那么多女子,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鲛人灵秀,不由又犯了那痴病,道:“天可见怜,她在水里好好的,你们又捞她上来做什么?”
      周围的人不由怔了怔,也有不知他脾气的人,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鲛人的眼泪,落地便成珍珠,我们若能将这鲛人养上几年日日叫她啼哭可不发了大财。”
      崔公子哪里听得这般言语,一时间便大怒起来,道:“天生的这样灵秀的人儿,竟是叫你这般糟蹋的么?寻常女子尚只能见她笑,不可令她哭,如今这样一个可人儿,你们竟要折磨她日日啼哭来赚那阿堵物,可见是烂穿的肚肠黑透的心肝——”
      一旁的小子们忙忙一边劝住了他,一边将那说话的人拉开,暗里告诉他,我们爷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物,那人自悔不该当着他说这话,自掌了一个嘴巴。
      崔公子那边还只是不依,定要将那鲛人放回海里去,那些水手见这是千载难逢的好运才捞上来的,哪里肯放,只僵持着,累得崔家的一帮小子们左右来回的央告,只没有人肯让。
      崔公子冷笑两声,竟往舱里去了,不多时又出来,跑到那鲛人身边蹲下,亮出手里一把雪亮的裁纸刀来。冷笑道:“你们若是不肯放她,那我便先杀了她,断了你们的财路,也免得她受苦。再自行了断,算向她赔罪,也要累你们吃上官司,到时这船上,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只唬得小子们魂飞天外,忙忙的跪了一地的求。
      水手船夫们也吓得怔在那里。
      崔公子见没人再说话,只解了鱼网,将那鲛人抱了起来,一旁的小子连忙上去帮忙,将那鲛人用绳子套了,缓缓放下水去,一面趁他一心只在那鲛人身上悄悄将他手中的刀拿了下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发财事小,性命事大。
      那鲛人下了水去,并不立时游走,反而浮出水面来,向崔公子拜了三拜。
      崔公子只摆摆手,笑道:“快去吧,往深海里藏起来,再莫让那些心肠歹毒的人瞧见。”
      那鲛人这才去了,临走时脸上滑下两行泪来,果然都化成了珍珠,向海底沉去。
      船上除崔公子之外,无人不扼腕而叹。
      待他转过身来,也无人敢再说话,只怕他又闹将起来,不得安生。
      当下小子们一面劝了他回房去,一面多许了船家银钱,才算了了这事,一行人平平安安的回泌洲去了。

      却说那鲛人自回到海底,便自添了番心事,不多日竟害起病来。
      也有素日里相善的,知道她是因那里是一番际遇,便劝她道:“事情也过去了,你只记得他的恩也便是了,何苦累着自己憔悴如斯?”
      她道:“那日若不是他,我也不知会落得怎样下场,这样的大恩,我也只能用一生的眼泪来偿了他……”
      另一个吃了惊,道:“你难道竟动了那个心思?”
      她只低头不语,脸上去飞起两片红云来。
      那相善的只得劝她,“何苦来,竟又不是我们族类,人有什么好的?不过都是一班反复小人下作东西。即使他真的好,你也不能上岸去,他也不能下水来,赶紧断了这念头是正经。”
      她不应声,也不说话,只歪在那里叹息。
      那几个见劝不动她,也只得叹息着,自去了。
      那鲛人从此便日复一日将一腔心思全挂在了那崔公子身上,病却愈重了。
      却不说崔公子那里无知不觉,她这一份痴心,竟先感动了神灵,托谕道:“你既有这份心,我便作法让你上了岸去,也免得白白毁了一条生灵。”
      她自喜得千恩万谢的磕头。
      那神灵又道:“不过这世上之事,总有个消长的道理,有得便必然有失。我今令你上岸去,给你双腿,少不得也要留下点什么来,你就把你的声音给了我吧。”
      她怔了怔,不由得抚着自己的颈子,迟疑起来。
      平日里姐妹们一同上去唱歌,没有谁不夸她的,今要她舍了这把声音,她如何舍得。
      神灵又道:“你舍不得?”
      她心一横,伏在地下道:“全赁神灵作主。”
      那神灵颔首道:“我本真心要成全你这桩姻缘,但你们毕竟不是同族,万一有什么参差,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我且与你定个三年之期,若到第三年上还是没有成事,你便还是变回鲛人回海底来生活,你可愿意?”
      她只一心盼着能再见崔公子,哪有不从的。
      当下那神灵作法,只将她一条鱼尾变作两条嫩笋似的人足,一阵风送上岸来。
      那鲛人朝半空里拜了两拜,欢欢喜喜的便朝泌州城里去了。

      那一日可巧崔府里正放了一批年长的丫头出来,又买了一批丫头进去。
      那鲛人挨到崔府门边,被那管事的婆子看到了,只当她也是新买来的丫头,连呼带喝的,便将她拽了进去。
      她也正为难怎么样才能见着崔公子,也便将错就错的进了府。
      进了崔府,一干新近的小丫头由老妈妈教了几日礼仪,便带去让太太老太太过目,好教分到各房各院里去。
      她们进得老太太房里,一字排开来,老太太一眼就瞧见了那鲛人。
      她原也不似一般女子,况初来人间,面上娇娇怯怯的,份外惹人怜爱。老太太便叫过她去,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她只垂着眼轻轻摇头,旁边有教她礼仪的婆子回了,说这是个哑巴,但做事倒还伶俐。
      老太太点头道:“哑巴也好,省得有事没事的多口多舌搬弄事非。”因拖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心里只是爱她,本想给了崔公子房里去侍候,又怕他嫌了是个哑巴,竟留了在自己身边。
      老太太房里本有个丫头叫珍珠,因年岁大了,就配了个小子嫁了出去,今这鲛人顶上来,又不会说话,也不知原叫什么,老太太便也顺口叫她珍珠,倒也叫着了。
      珍珠本是为着崔公子来的,现如今跟了老太太,幸得每日早间崔公子来请安时也能隔着帘子见上一面,倒也算随了她的心愿,只小心服侍老人家,得了闲便在园子里走动,和各房的丫头们一起玩,慢慢的等着机会能亲近崔公子。
      她在崔家,却最爱他们家沁芳亭下面那池子,那本是活水,故不似寻常池塘那般混浊,清澈见底,东首一边莲花,西边却种着几竿芦苇。她本是鲛人,见了这水便只想下去游玩,又碍着这人身,自在不得,只隔三差五的等大家都睡了,便悄悄儿去玩一会。时日一多,自然也瞒不住人,但大家觉得泌洲城本靠海,有渔家儿女喜欢水的也不是怪事,况她又没碍着别人,园子里又没外人,加之老太太又疼她,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她去了。
      这一日崔公子从外面喝了酒,回来得晚了,又有些醉意,便想在亭子里吹吹风,清醒一些再回房去,免得几个亲近的丫头又要唠叼。
      他才在亭子里坐下,便依稀看到那边荷塘里有个人影,仔细一瞧时,不由呆了。只见得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他不由得呆在那里看了好久,直至自己房里的丫头出来寻他,方才回去。心神却还在那美人上,浑浑噩噩的。丫头们也只道他喝醉了酒,服侍他睡下不提。
      这崔公子第二日起来,尚未洗漱便抓着在床前服侍的一个丫头道:“我昨夜看到洛神娘娘了。”
      那丫头只掩了嘴笑,“可是又说的疯话,这世上哪里又有什么洛神娘娘,便是有,也只在洛河边上,怎么会到得我们泌洲来?”
      崔公子道:“是真的,我当自己作梦还掐了自己一把,怪疼的。”
      那丫头道:“你倒是说说在哪里瞧见的,明儿我也瞧瞧去。”
      崔公子道:“就在咱家那沁芳亭里看到的。洛神娘娘在池只里戏水呢。”
      他这话一说出来,一屋子人都笑了,那丫头笑道:“哪里是什么洛神,那是老太太屋里的珍珠。”
      崔公子道:“哄我呢,那样神仙一样的人儿,若在老太太屋里,我岂有没见过的?”
      丫头道:“咱这园子里少说也有上百个丫头,你偏偏每个都见过了?况她又不是近跟前使的,你平素去请安,往里间打帘子的那个便是了。”
      崔公子一面疑心着,一面让丫头们服侍着穿衣洗漱,喝了口茶就往老太太那边去了,请安的时候倒留了神,果然见里间布帘子旁边静静的立着一个女孩子,可不就是他昨夜看到的?一时便如痴了一般,只想着怎么开口向老太太要了这神仙般的女孩儿天天与自己作伴才好。
      恰没几日便到了老太太寿辰,府里大宴宾客,拜寿唱戏吃酒的热闹场面且按下不表,只说到了晚间宾客散去,老太太带了自家的孙子孙女们一块儿喝酒玩闹,吃了一会,老太太道:“单吃酒也没什么意思,需得行个令。”
      大家因问行什么令。
      老太太见外面的桂花正香,便命人去捡开得盛的折一支来,又叫了一班小戏来,道:“且叫他们唱小曲儿,我们这边传这支花,待曲一停,落在谁手上谁便要说四句话来,又要有春夏秋冬四个字,又要每句有同一个字,又要合着前人的句子。”
      听她说罢,便有人叫道:“老太太这哪里是行酒令,分明是考大家的学问呢。”大家都笑了一场。但老寿星既发下话来,少不得还是要行。
      传过几回,这一次花落到崔公子手上,崔公子站起来,看着珍珠捧着擦手的巾子站在地下,不由又想起那日在月下看她戏水来了,便以月为题,念了四句,道是:“到春来,梨花院落溶溶月;到夏来,舞低杨柳楼心月;到秋来,金铃犬吠梧桐月;到冬来,清馥暗渡梅梢月。”
      于是大家都道好,说算他这个行得最工整。
      珍珠也不懂什么诗词,只听得人夸崔公子,便如夸她自己一般,越发的喜笑颜开。崔公子见她笑,只当她也以为自己作得好,便不由引为知己,便定了心要问老太太要了来。因向老太太道:“老祖宗,您说孙子这令行得如何?”
      老太太平日里就痛他,今日又高兴,只笑道:“行得好。”
      崔公子道:“既是好,有没有奖赏呢?”
      老太太笑道:“你看他,不过是行了个酒令,就这样的得意起来。也罢,今儿高兴,你且说你要什么?”
      崔公子便伸手指了珍珠,道:“老太太就把她赏了我吧。”
      老太太也吃多了酒,见他也不过是要个丫头,也没什么,便道:“给你倒也没什么,只这丫头却是个哑巴,你不可一时兴起要了去,却又作践了她。”
      崔公子忙欢天喜地的谢了,口里道:“这样神仙般的姐姐我哪里会舍得作践她,一日三柱香的供着还来不及。”
      大家看他又说起疯话来,不由笑了一番,便继续吃酒行令不提。
      第二日珍珠便收拾了东西由一个婆子领着,到了崔公子房里。崔公子本爱她的灵秀,也不怎么舍得使她,倒教了她识字,道是有什么想吃的穿的用的只管写给下面的人要去,千万莫要委屈了自己。她倒是比寻常人家小姐还要受用些。
      崔公子因见她不会说话,更多怜她几分,反到什么心里的话儿别人面前不提都在她面前说了。珍珠也只道他是个知心的人,也不枉她一片痴心的来寻他,因此上日子倒是过得舒畅。
      这一晚她仍到了那池子旁边,尚没下水,先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把她唬了一跳,细看时,却是原来相善的鲛人顺着水悄悄的来看她。
      那鲛人看她虽不能说话,但气色倒比在水里时好了很多,知她现在也过得不错,细看她的衣裳时,却叹了口气道:“也不是我要泼你冷水,你指着和崔公子有长久姻缘,也应该去托个大家的小姐才是,却委委屈屈的在他家做丫环,哪里能有出头的日子?”
      珍珠稍皱了眉,那鲛人又道:“你始终不知人倒底是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也不讲真心相对,倒讲究个门当户对,有哪个少年公子能娶自家的丫头,作小作妾开了脸让人叫你声姨娘,那便是天大恩情了。将来若奶奶太太贤良的,还能相伴着过下去,若是那厉害的,岂有你的好处?你不如趁早跟了我回去,自由自在得多。”
      珍珠仗着崔公子对她好,上面老太太也还疼着,终不以为意。
      鲛人见劝她不动,只得叹息着滑下水去,仍原路回去了。
      珍珠在园子里生活也一概如常,转眼间便也过去一年了。
      也有外面好事的想攀龙附凤的,见崔公子年纪也大了,便托人来说媒的,甚至也有自来府上提亲的。崔老爷因和太太计较,道:“我想着也是这个道理,可他整日里不求上进,又怕误了人家小姐。”
      太太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难道一辈子这样养在园里不成?男儿少年时总有些淘气,也说不定他娶了亲倒能把性子改改也不一定。”
      崔老爷便回了老太太,把那些媒人送来的庚贴都递上去让老太太过目,挑选再三,定了崔老爷一个同年梅翰林的女儿。
      因这位小姐一向也是有名声的,道这泌洲城里论姿色她若排了第二便没有人敢自居第一,又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琴棋书画女工针线无一不是顶尖的,人又贤良淑慧,性又温婉娴静,竟只有好处没有一点坏处。崔公子知定了她,便向珍珠道:“向来是听说过这位梅小姐的,只无缘相见,今老爷太太竟为我娉下她,我就是死也甘心。”
      本来他的婚讯传到珍珠耳里也不过微微伤感,只道崔公子心里爱她,必不受这门亲事,今听得崔公子亲自这样说,不由如晴天霹雳,当时愣在那里。
      珍珠因想起那鲛人姐妹的话来,眼泪便止不住,又怕崔公子看见,只得借了件事情走出去。
      崔公子心里为着要娶这娇娘,早已乐得上了云霄,只恨不得时光如飞,赶紧到成亲那天才好,哪里还顾一个哑丫头是喜是悲,只由得她一边暗自落泪。
      不说珍珠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却说那边两家长辈定下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府里府外忙得不亦乐乎。珍珠一见那大红的颜色便觉得刺眼,只一个人悄悄的躲开了。她正在沁芳亭边伤心落泪时,却见水底游出她那鲛人姐妹来,手里却拿了把明晃晃的刀,不由吓了一跳。
      鲛人看她脸上泪痕未干不由又叹了口气,道:“我前日三番两次劝你你不听,今落到如此地步又是何苦?”
      珍珠却只是哭,鲛人道:“原是你那日说错了话,道是什么用一生的眼泪来偿他,现如今到应了。”她游近来,将手中的刀递与珍珠道:“我们姐妹为你去求了神灵,他道,‘本以为你们真心相许,也算成了桩美事,现如今他只一年功夫便负了你,你便拿了这刀子杀了他,也还可以回水底来还做鲛人——”
      珍珠一惊,只把头乱摇。那鲛人又道:“你化身为人,本已违了常理,若不肯杀他时,只怕要落得神形俱灭,岂不凄惨?”
      珍珠只一面哭,一面摇头。
      鲛人又叹息,只将刀扔在地下,“你自己斟酎去吧,他们成亲那日,我还来接你,若你那时还不走,只怕就……”她说到这里,竟说不下去了,把头一扭,仍回了水中。
      珍珠怕人看见,只得先将那刀收起来,握在手里竟像是握了一块烧红的铁,又似乎重愈千斤,待回到房里,只见崔公子迎出来,笑眯眯道:“你又去了哪里,外面风大,仔细莫要着了凉。”
      珍珠本已不忍心杀他,他这样几句体贴的话一说出来,哪里还下得了手。心下已把主意定了,第二日便将那刀子远远的扔了,只想,横竖这条命是他救的,只当是还了他的恩情。但每日里看他欢欢喜喜的试新袍又忍不住伤心,只默默的流泪,倒像是真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一般。
      那日里崔家的轿子吹吹打打的将新媳妇接了来,连整座城都热闹了一番。拜罢了天地,夫妻二人被送进洞房来喝交杯酒,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只留了两个贴身的丫头服侍着。珍珠端了酒过来,见崔公子将新娘的盖头揭了,一双眼只看在新人脸上,只怕比当初看到自己时还要痴些,不由得又酸了心,两粒泪珠已掉了下来,正滴在酒里,那边另一个丫头已叫着:“公子,少奶奶,请喝交杯酒。”珍珠连忙把眼泪擦了,送到桌上。
      崔公子扶了新人过来,见酒杯里竟有珠光闪动,不由好奇心起,倒先喝了一口,道:“这是什么酒?我原先竟没有喝过。”
      那丫头回道:“是女儿红,只是上了些年头。”
      崔公子道:“不像,女儿红哪有这样的味道,又哪有这样的颜色?”
      他又怎知却是那鲛人的眼泪滴在酒里的缘故?珍珠也只垂着头,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眼睛。那丫头笑道:“今天是爷的好日子,偏又说这样的糊话,我们侍候了爷和少奶奶喝了酒,早些睡吧。”
      那新人听到丫头这样说话,脸已红了,更添娇媚,崔公子不由又看痴了,哪还有心思追究这酒。当下喝了酒,珍珠收拾了东西,便退了出来,同房的丫头们叫她吃酒也不去,只远远的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边新房的窗户,直待那房中的灯都灭了,才一面垂着泪,一面往沁芳亭这边来了。
      那鲛人早已候在那里,见她这样来了,不由叹息,道:“痴儿啊痴儿,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人?”
      珍珠坐在亭中,虽不说话,脸上倒也平和,并不见有多少愤恨,心想,该他的如今都已偿了。心里一面明镜似的,只等死罢了。
      那鲛人也不去,只在水里,望着她一声连一声的叹息。
      天渐明了,阳光照在珍珠身上,她竟似乎变成透明的一般,如早晨玫瑰上的露水,化得一干二净。那鲛人望着她原站的地方,大哭了一场,方才转身游走。
      崔公子早起唤珍珠侍候,左右找不到人,只在那沁芳亭旁边的水里找着了一堆珍珠。
      崔公子听回,怔怔的站在那里,像痴了一般,丫头连叫了几声,方回过神来,见梅小姐在那边梳妆,真个是人比花娇,不由又将想找珍珠的心放下来,过去拿了笔,帮自己娘子画眉。
      崔府里少了个丫头,本不是什么大事,只因为这丫头是平日里得老太太小公子欢心的,底下人到着实认真找了几天,只是找不到,又翻了当日买丫头的账来,看她原籍哪里,是不是家去了,这一翻才觉得不对,因这叫珍珠的丫头,账上竟没有。
      她那样的容貌,来的离奇,走得蹊跷,还留下那样一堆珍珠,不由得便有些闲话传开来。先前跟着崔公子出去的小子们只说,这珍珠姑娘怕是那日里爷救下的那鲛人化了来报恩的。因爷救她一命,便来给爷牵了好姻缘,只怕以后还要考状元做高官。
      崔公子听了,细想想也觉得不错,因备了香案往南边拜了几拜,竟真的收拾性子,认真念起书来。老爷太太们自乐得喜笑颜开,初一十五的也向南边上香,说感了鲛人娘娘的恩,谁知道,里面竟藏了那鲛人多少的眼泪。
      后来有个随船出海的公子,半夜里晃晃忽忽听着有什么人在唱着这段故事,回去便叫家人找了鲛人眼泪化的珍珠搁在酒里面,藏了一年再拿出来看,果是化在里面,且酒又变得与平日不一样,忙将鲛人唱的故事录了下来,便和这酒流传到今日。

      正是:
      喜笑悲哀全为情,贪嗔思慕只因痴。
      空负红粉三千泪,酒入愁肠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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