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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种
白石坳的事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在无名门众人心里压了两日。
那两天,院子里安静得出奇。连最闹腾的齐小六都蔫蔫的,吃饭时扒拉着碗里的米粒,难得没和陈粟抢最后一块红烧肉。陈粟自己呢,做了一锅据说能“安神定惊”的药膳粥——味道一如既往地古怪,可这次没人抱怨,都默默喝了。
凌舟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第三日清晨,提了桶井水,在老槐树下铺开一张大宣纸。
“今日不练符箓阵法。”他说,“练字。”
七个弟子面面相觑。
凌舟蘸了清水,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春”。
水迹在宣纸上慢慢洇开,笔画清瘦而舒展。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描摹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写字如做人。”他温声道,“起笔要正,行笔要稳,收笔要……留三分余地。”
齐小六第一个忍不住,也提了支笔,蘸水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了个“春”字——最后一捺没收住,拖了老长,像条小尾巴。
凌舟笑了:“小六这个字,有生气。”
武昭阳最认真,绷着脸,一笔一划写得像在刻碑。李沧浪写着写着,忽然叹了口气:“春天……白石坳那些村民,不知道怎么样了。”
满院寂静。
凌舟放下笔,看着宣纸上渐渐干涸的水迹,轻声道:“我们能做的,是让下一个‘白石坳’,少一些。”
这话说得轻,却让所有人都抬起头。
宋慎之重重点头,沈默默默握紧了拳,连杜若都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恰在这时,厨房传来“砰”一声闷响——陈粟又炸了锅。
紧接着是他懊恼的哀嚎:“我的粥!”
然后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声,锅碗瓢盆叮叮当当。
不知谁先“噗嗤”笑出声,院子里那层沉闷的壳,就这么被这声笑敲碎了。
情绪回暖得比想象中快。
到第五日,无名门又恢复了往日热闹。齐小六又开始追着陈粟要偷藏的点心,武昭阳又开始缠着沈默比武,李沧浪的酒葫芦又晃荡起来——虽然还是三杯倒。
凌舟站在廊下,看着这群年轻人在院子里追逐笑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慕凌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杯热茶。
“哥哥看什么?”他问,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看春天。”凌舟接过茶,抿了一口,“春天要来了。”
确实要来了。
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水,一滴,两滴,在青石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洼。老槐树的枝桠上冒出嫩黄的芽点,像谁用最细的笔尖,悄悄点上去的。
又过了几日,凌舟收拾好了他那小小的藤箱。
慕凌推门进来时,他正将最后一件洗好的素麻衫叠好,放入箱中。
“哥哥要走?”慕凌停在门口,声音很轻。
“嗯。”凌舟系好箱笼的带子,“开春了,我那破茅屋的一垄三分地该翻翻了,种子也该备了。”
慕凌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伸手按住箱笼的盖子。
凌舟抬头看他。
“无名门后院……有块荒地。”慕凌说,目光落在箱笼上,没看凌舟的眼睛,“向阳,土质也好。哥哥若喜欢种菜,不如……就在这种?”
凌舟怔住了。
门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七个脑袋在门框边叠罗汉似的探出来,十四只眼睛(齐小六踮着脚,差点把武昭阳顶翻)眼巴巴地望着他。
“晗于君别走……”齐小六小声嘟囔,“二师兄做的饭,我宁可啃树皮……”
陈粟瞪他,自己却也跟着点头:“我、我可以给晗于君打下手!劈柴烧火,我都在行!”
杜若绞着衣角:“我攒了钱……可以买最好的菜种。”
连沈默都闷声道:“后院的草,我清。”
凌舟看着这一张张脸,心里那点刚筑起的堤防,瞬间垮了。
他想起城东那间破茅屋——回去后,又是冷灶,孤灯,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夜色,数更漏。
他忽然……不想回去了。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哑,“那就……叨扰了。”
门外爆发出小小的欢呼。齐小六蹦起来,被武昭阳一把按住;陈粟搓着手,已经开始盘算明天早饭做什么;杜若眼睛亮亮的,已经在想该买哪种丝线给晗于君绣个围裙。
慕凌这才抬起眼,看向凌舟。
那双总是清冷的黑眸里,此刻漾着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像春水初融。
“不叨扰。”他说,“是哥哥在照拂我们。”
开荒那日,是个难得的晴日。
无名门后院那片荒地,荒了有些年头了。野草有半人高,碎石瓦砾遍地。七个弟子挽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宋慎之负责规划——他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线,哪里种菜,哪里留路,哪里搭架,条理清晰得像在布阵。
沈默是主力,挥着锄头一声不吭,不一会儿就清出一大片。武昭阳想帮忙,结果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锄头还卡在了石头缝里。
凌舟看得好笑,走过去,接过锄头,手腕轻轻一抖——那块顽石应声而裂。
“不是用蛮力。”他示范着,“力从地起,经腰,过肩,至腕。像使剑一样。”
武昭阳若有所悟,再试时,果然顺畅不少。
最热闹的是齐小六和李沧浪。两人一个拔草一个运土,拔着运着,不知怎的就开始互相丢土块。陈粟想劝架,结果被误伤,顶着一头土灰冲进战团。杜若远远躲着,心疼地看着自己新换的衣裳沾了泥点。
慕凌没动手,只是抱臂站在廊下看。看着看着,忽然从袖中摸出张黄符,指尖一搓——符纸化作一阵清风,将漫天飞扬的尘土轻轻拂开,露出澄澈的天光。
凌舟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忙了一整天,荒地终于有了菜园的雏形。土被翻得松软,垄沟整齐,连田埂都被沈默拍得结实平整。
傍晚时分,凌舟将带来的菜种分给大家。小白菜、萝卜、菠菜、小葱……每样都用小布袋装着,袋口系着写了名字的木牌。
“种子入土,就像许愿。”他将种子轻轻撒进垄沟,覆上薄土,“你用心待它,它便用心长给你看。”
暮色四合时,众人围坐在新翻的田埂边吃饭。饭是凌舟做的,简单却美味。夕阳把每个人的脸都镀了层暖金色,连沈默冷硬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
齐小六啃着馒头,忽然说:“晗于君,您说……咱们这菜园,起个什么名字好?”
众人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提议。
“就叫‘无名菜园’!”武昭阳嗓门最大。
“太直白了……”杜若小声反驳,“叫‘青圃’如何?青取之于蓝……”
“文绉绉的,不好记。”陈粟摇头,“要我说,叫‘饱饭园’——种了菜,大家就能吃饱饭!”
众人哄笑。
凌舟也笑,看向慕凌:“阿凌觉得呢?”
慕凌正低头挑着碗里的葱花,闻言抬眼,想了想,轻声道:
“叫‘归园’吧。”
归园。
归来的归,家园的园。
凌舟心头一动,点了点头:“好,就叫归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暖起来,一天天热闹起来。
归园里的种子发了芽,嫩绿的小苗破土而出,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凌舟每日去照料,浇水、施肥、捉虫。七个弟子轮流帮忙,渐渐也都上了手。
师兄弟们搞怪的日常,也愈发花样百出。
有一回,齐小六不知从哪儿听说“草木灰能壮苗”,趁夜偷偷去灶膛扒了一簸箕灰,第二天天没亮就撒进菜地——结果灰太热,把刚出苗的小白菜烫蔫了一片。
凌舟发现时,齐小六正蹲在地边,对着蔫苗哭丧着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快哭了。
凌舟没骂他,只是蹲下身,检查了蔫苗,然后取出一张“回春符”,指尖轻点,符文化作点点绿光,渗入土中。
不过半日,蔫了的苗又精神起来。
齐小六看得目瞪口呆,从此对凌舟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另一回,杜若给凌舟做了件新围裙——靛蓝色的粗布,围裙角绣了丛小小的、极精致的青菜。凌舟收下了,却舍不得穿,平日还是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
杜若不死心,某日趁凌舟午睡,偷偷将旧围裙“顺”走,想给它“加工”一下。结果被凌舟抓个正着——他当时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
“小若。”凌舟温声道,“围裙给我。”
杜若红着脸递回去,小声嘟囔:“那围裙都破成那样了……”
“用惯了。”凌舟笑笑,“破的地方,都是好记忆。”
最有趣的是众人开始“坑”慕凌和凌舟。
李沧浪不知从哪儿弄来坛“青梅酒”,说是自己酿的,非要慕凌尝尝。慕凌推拒不过,抿了一小口——结果那酒烈得很,他脸上立刻飞起两抹红晕,眼神都飘了。
凌舟赶紧扶他回房,背后是众人憋不住的低笑。
还有一次,武昭阳“请教”凌舟剑法,非要拉他对练。凌舟拗不过,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剑。两人过了几招,武昭阳忽然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倒,凌舟下意识伸手去扶。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齐小六“不小心”踢了块石子,正滚到凌舟脚下。
凌舟一个踉跄,武昭阳也站不稳,两人竟撞在一处,齐齐摔倒在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大笑。连沈默都别过脸,肩膀可疑地抖动着。
慕凌闻声赶来,看见凌舟坐在地上、武昭阳压着他半边衣袖的场面,先是一怔,而后也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将凌舟拉起来,拍了拍他衣上的土,眼里笑意未散:“哥哥也有今日。”
凌舟无奈摇头,看着这群笑得东倒西歪的年轻人,心里却暖洋洋的。
春深时,归园里的青菜已经能摘了。
第一茬小白菜水灵灵的,凌舟摘了几棵,中午做了道清炒菜心。众人围坐一桌,抢得筷子打架。
慕凌夹了一筷,细细咀嚼,而后抬眼看向凌舟,眉眼弯弯的:
“甜。”
凌舟也笑,给他又夹了一筷:“多吃些。”
窗外,春光正好。老槐树的新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在青石地上轻轻摇晃。归园里的菜苗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说着悄悄话。
凌舟看着这一幕,看着身边这些闹腾又温暖的年轻人,看着慕凌含笑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终于彻底软了下来。
他想,也许……再也回不去那些孤灯冷灶的日子了。
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
不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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