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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子时过三刻,姑苏城的宵禁让白日里繁华的街巷陷入死寂。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雨夜里断断续续地回响。
郑念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滑进漱玉斋后巷。
她穿着一身近乎融入夜色的深灰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白日里那道疤被特制的药膏遮盖,此刻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
三天前,颜湛进了平江侯府。这是计划的第一步——接近夏之畏,摸清平江侯府在这盘棋里的位置。
而她的任务,是查清漱玉斋的底细,特别是沈墨这个人。
白日里她扮作买书的客人,在漱玉斋里转了一圈。那地方看似只是个普通的书斋,但郑念看得出来——书架摆放的方位暗合九宫八卦,柜台后的账本页角有细微的折痕,显然是经常翻到某一页。还有沈墨本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沏茶时手腕的力道,分明是练过武的。
今夜,她要进密室。
后巷尽头是漱玉斋的后门,门上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郑念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铜簪——训练营里学的□□,这么多年依然管用。
铜簪插入锁孔,轻轻拨弄。
咔哒。
锁开了。
她推门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虚掩。
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白日里那些书架在黑暗中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混合气味。
郑念没有点灯,凭着记忆往内室摸去。
白天的观察告诉她,密室入口在内室的书架后——最靠里的那排书架,第三层放着《春秋繁露》的那一格,书脊上有细微的磨损,显然是经常被人抽动。
她走到书架前,伸手握住《春秋繁露》的书脊,缓缓抽出——
书架无声地向左滑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入口。
果然。
郑念从怀中取出一枚夜明珠——是从某个富商身上“借”来的,光线柔和却足够照亮前路。她走进密室,身后的书架缓缓合拢。
密室不大,约莫丈许见方。正中一张木桌,桌上散落着纸张笔墨。三面墙都是书架,但架上放的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用油布包裹的卷宗。
郑念走到桌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纸上用密码写着一行字——是她熟悉的组织暗语。她快速译出:
“鱼已入网,待收。”
日期是三天前,正是颜湛来漱玉斋的那天。
郑念心中一沉。
这证实了颜湛的猜测——沈墨果然是许夫人的人,而且一直在监视她们。
她继续翻看桌上的纸张。大多是加密的通信,内容无非是汇报姑苏城内的动向,以及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但其中一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信没有加密,用的是普通文字,但内容很奇怪:
“江南春深,桃花灼灼。故人当归,旧账当清。”
落款只有一个字:风。
风。
管风。
郑念攥紧了信纸。
颜湛说管风可能没死,她本是将信将疑。但这封信……字迹与管风那本医书上的完全一致,而且“故人当归”四个字,分明是在暗示什么。
如果管风真的还活着,如果真的在来姑苏的路上,那他来做什么?
赎罪?还是……继续执行任务?
郑念将信纸折好,塞进怀里。然后她转身,开始翻看书架上的卷宗。
一卷,一卷,快速地浏览。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某某官员纳了小妾,某某商号进了批新货,某某书院出了个神童。但翻到最底层的一卷时,她的手停住了。
卷宗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贺府。
她解开系绳,展开卷宗。
里面是一份详细的名单——贺家三代以来的门生故旧,在朝在野的,有名有姓,官职住址,甚至家眷情况,都一一列明。名单的最后几页,用红笔圈出了几个人名,旁边还有批注:
“可用。”
“难缠。”
“已除。”
已除。
那两个字,像两滴凝固的血。
郑念的手指抚过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份名单,分明是许夫人用来收编、分化、清除贺家旧部的工具。
而颜湛,如果知道了这份名单的存在……
她不敢想。
正要收起卷宗,密室入口处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
有人来了!
郑念瞬间吹熄夜明珠,闪身躲到书架后的阴影里。
书架再次滑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没有点灯,但借着门缝漏进的光,郑念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沈墨。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走进密室后,他径直走到桌边,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沈墨在桌边坐下,盯着桌上的纸张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何苦呢……”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满是疲惫,“何苦要走到这一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信封很普通,但封口处盖着一个特殊的火漆印——是东宫的标记。
沈墨盯着那封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一下,一下。
郑念屏住呼吸,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看得出来,沈墨此刻内心很挣扎——要不要拆这封信?要不要继续走这条路?
终于,沈墨伸手,拿起了信。
但在拆开的前一刻,他又停住了。
“林姑娘……”他喃喃道,“对不住了。各为其主,各为其主啊……”
林姑娘?
郑念心中一凛——沈墨说的是颜湛?可颜湛进侯府用的是假名“林湛”,沈墨怎么会知道?
除非……他一直在监视她们。
就在郑念心中翻涌时,密室入口再次传来响动。
这次的声音更轻,但郑念听出来了——是高手,而且是极其擅长隐匿的高手。
沈墨显然也听到了。他迅速将信塞回怀中,手按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柄短刀。
书架滑开。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影闪身进来。
来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郑念认得——
是管风。
他还活着。
而且,来了姑苏。
“沈掌柜,”管风开口,声音嘶哑,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东西呢?”
沈墨的手从腰间移开,从桌下取出一个木盒,推过去:“你要的都在这里。身份文牒,路引,银票,还有……”
他顿了顿:“那封信。”
管风接过木盒,打开看了看,点点头:“多谢。”
“不必谢我。”沈墨苦笑,“我也是奉命行事。只是……管先生,你真的要这么做?”
管风合上木盒:“我还有选择吗?”
“你可以走。”沈墨看着他,“离开姑苏,离开江南,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管风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重新开始?沈掌柜,你觉得,我们这种人,还能重新开始吗?”
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却忽然停住——
目光,落在了郑念藏身的那片阴影上。
“有人。”他低声说,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郑念知道藏不住了。
在管风拔剑的瞬间,她从阴影中暴起,手中短刃直刺他咽喉!
管风侧身避开,剑已出鞘,寒光一闪,直取郑念面门。
两人在狭小的密室里交上手。
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沈墨脸色大变,连连后退,撞翻了书架,卷宗散落一地。
郑念的短刃快如鬼魅,招招致命。但管风的剑法更加精妙,虽不似她那般狠辣,却总能以巧破力,化解她的杀招。
十招,二十招。
两人势均力敌。
但郑念知道,拖下去对自己不利——这里是沈墨的地盘,随时可能有援兵。
她虚晃一招,短刃刺向管风左肩,在他格挡的瞬间,另一只手从靴中摸出三枚铁蒺藜,猛地掷向油灯!
啪!
油灯碎裂,火油四溅。
密室瞬间陷入黑暗。
郑念趁乱冲向入口,一掌拍在机关上。书架滑开,她闪身而出,反手将书架合拢。
身后传来管风的怒喝:“站住!”
但她已经冲出了密室,穿过内室,直奔后门。
雨还在下。
郑念冲进雨幕,几个起落,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她不敢停,一路狂奔,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追踪,才在一个废弃的祠堂前停下。
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剧烈喘息。
左肩传来剧痛——刚才交手时,管风的剑划破了她的衣服,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她从怀中取出那封从密室里带出来的信,就着祠堂里微弱的月光,展开。
信很短:
“管风未死,已至姑苏。
命你配合,引颜湛入局。
事成之后,许你自由。”
落款:许。
字迹秀丽,是许夫人的笔迹。
郑念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然后她将信折好,贴身收起。
雨丝从破漏的屋顶漏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她站在祠堂的阴影里,看着外面的雨夜,眼中神色复杂。
管风还活着。
许夫人要他引颜湛入局。
而沈墨……似乎并不情愿。
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颜湛出事。
那个在训练营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那个在她姐姐死后唯一肯收留她的人,那个……她其实早就当成了朋友的人。
郑念擦去脸上的雨水,转身走进更深的夜色。
她要去找颜湛。
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
平江侯府,西跨院。
颜湛刚结束夜间的巡逻,回到房间。刚点上灯,就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她立刻警觉,手按上惊蛰剑的剑柄。
“是我。”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颜湛松了口气,打开窗。
郑念翻窗进来,浑身湿透,左肩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隐约能看见血迹。
“你受伤了?”颜湛皱眉。
“小伤。”郑念不在意地摆摆手,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你看这个。”
颜湛接过信,就着灯光看完,脸色沉了下来。
“管风果然还活着。”她低声说,“许夫人要他引我入局……什么局?”
“不知道。”郑念摇头,“但我在密室里看到一份名单——贺家旧部的名单。许夫人已经清理了一批,剩下的,要么归顺,要么……”
她没说完,但意思清楚。
颜湛攥紧了信纸。
贺家旧部。
那些曾经受过贺家恩惠,与贺老爷相交莫逆的人。他们中有些人,或许真的会因为贺晚江的死,因为她的出现,而重新集结。
而许夫人要做的,就是在她和那些人联系上之前,除掉她。
“还有,”郑念补充道,“沈墨知道你在侯府,他叫你‘林姑娘’。我们被监视了。”
颜湛并不意外。
从她决定进侯府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她必须走——平江侯府是姑苏城最大的变数,夏之畏是这盘棋里最看不懂的棋子。不摸清他们的底细,她和郑念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你今晚见到管风了?”她问。
郑念点头:“交过手。他的剑法比三年前更精进了,但……好像有伤在身,动作有些滞涩。”
“伤?”
“嗯。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内息不稳,应该是受了不轻的内伤。”郑念顿了顿,“而且,他看起来……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累。”
颜湛沉默。
她想起管风温润的笑容,想起他说的“愿汝余生,不染疾,不伤心,岁岁平安”。
如果那些都是演戏,那这戏,演得也太真了。
真到她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有苦衷。
“郑念,”她忽然问,“你觉得,管风真的想杀我吗?”
郑念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不知道。但今晚交手时,他有一剑可以刺中我要害,却偏了半寸。我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
她没说完,但颜湛明白了。
人心太复杂,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何况是别人。
“接下来怎么办?”郑念问。
颜湛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等。”
“等什么?”
“等管风来找我。”颜湛转身,眼中寒光一闪,“既然许夫人要他引我入局,那他一定会来找我。到时候,一切就都清楚了。”
郑念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颜湛问。
“颜湛,”郑念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管风真的是有苦衷,如果他是被迫的,你会原谅他吗?”
原谅?
颜湛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郑念,你知道贺晚江死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吗?”
郑念摇头。
“他说,‘颜湛,等到了江南,我天天给你跳舞’。”颜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可他现在,躺在百丈崖下,连尸首都找不到。而管风——不管他有什么苦衷,都是他给了地图,给了药,引我们上了百丈崖。”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有些错,可以原谅。有些债,必须血偿。”
窗外,雨声渐大。
像一场永远也哭不完的悲泣。
郑念看着颜湛冰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姐姐临死前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冰冷,这样的决绝。
这世间的女子,为何总要被逼到绝路,才能长出坚硬的壳?
“颜湛,”她轻声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你。”
颜湛转头看她。
烛光下,郑念的脸上有雨水,有疲惫,但眼神很坚定。
这个曾经想杀她的女人,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谢谢。”颜湛说,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郑念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谢什么?我们是同伴,不是吗?”
同伴。
这个词,对死士来说,太奢侈了。
但此刻,颜湛愿意相信。
相信这世间,还有那么一丝温暖,可以依靠。
“你今晚别走了。”她说,“外面雨大,伤口也要处理。我这里有些金疮药,你先用着。”
郑念点头,没有推辞。
两人在灯下处理伤口,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确实,她们都受过太多伤,早就习惯了。
包扎完伤口,郑念靠在榻上,看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
“颜湛,”她忽然问,“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颜湛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她最终说,“没想过。”
是真的没想过。
从贺晚江死的那天起,她的人生就只剩下复仇。复仇之后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想开家客栈。”郑念说,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憧憬,“在江南某个小镇,临水的那种。早上推开门,就能看见河上的船,听见船夫的号子。客人来了,就招呼他们住下,听他们讲天南地北的故事。”
她顿了顿,笑了:“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会。”颜湛摇头,“很好。”
确实很好。
平静,安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可她们,还能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吗?
窗外,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洒下一地清辉。
夜色温柔得不像话。
可这温柔之下,暗流汹涌。
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
没人知道。
但她们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会一起走下去。
直到——
血债血偿。
或者,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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