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与卿同

作者:轻雾如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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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相


      转眼已近正月底,大高玄殿偏殿内药香已经淡去了许多。

      谢岑已经能自己坐起身,倚着墙壁,能在谢蕴搀扶下,在斗室之内缓步挪动。胸前那片焦黑的烙伤结了厚厚的硬痂,边缘开始发痒,是长新肉的征兆。十指的纱布拆了几层,露出底下粉嫩脆弱、尚不能弯曲的指头,指甲处仍是狰狞的凹陷与疤痕。最麻烦的是腰肾间的内伤,太医说伤了根本,需得长年累月的温养,阴雨天怕是难熬。

      午后,天色难得放晴,一缕稀薄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勉强穿透高窗上厚重的桑皮纸,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殿门被轻轻叩响,不待里面回应,便推开了。

      进来的是刘荣。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吞如水的笑容,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身后没有跟随着平日送饭的低等太监,殿外当值的提刑太监也不见了踪影,显然已被支开。

      谢蕴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刘公公。”

      “谢夫人不必多礼。”刘荣和气地点点头,目光转向榻上的谢岑,笑容深了些,却依旧看不出多少真切情绪,“谢岑气色见好了,可喜可贺。”

      谢岑停下动作,抬起头,直视刘荣。他对这位司礼监掌印、天子近侍的映像不错。是他在自己受刑后,说了那句“如实回话就行,皇上是圣君”,带来一丝微渺的暖意

      “托皇上洪福,捡回一条命。”谢岑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刘荣自顾自将食盒放在榻边小几上,揭开盖子。里面并非珍馐,只是一碗熬得浓稠金黄的小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小盅炖得烂熟的汤。“皇上惦记着你的伤势,吩咐御膳房按太医的方子,每日备些温补易克化的饮食。今儿这山药鸽子汤,最是平和益气,多用些。”

      谢岑看着那汤,没动,只问:“谢皇上美意,只是公公今日亲自前来,不只是为了送汤吧?”

      刘荣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慈和甚至有些昏聩的眼睛,此刻清明起来,透着一股深宫里淬炼出的老辣。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谢蕴温言道:“谢夫人,可否劳烦您去殿外看看,守着些?老奴有些体己话,想同谢岑说说。”

      谢蕴担忧地看了一眼谢岑,见他微微颔首,才低声道:“是。”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刘荣在榻前的矮凳上坐下,不再看谢岑,而是望着那缕微弱的天光,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谢岑,不知你心里,对皇上可还有埋怨?”

      谢岑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蜷,没说话。

      刘荣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埋怨皇上让你受这剥肤之痛,锥心之刑?埋怨皇上将你扔在冰天雪地里等死?还是埋怨皇上,明明知道你父亲可能是冤枉的,却还要如此对你?”

      谢岑的呼吸骤然紧了一下,“不敢。”

      刘荣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异常坦诚:“咱家今日来,不是替皇上辩解。皇上是天子,无需向任何人辩解。咱家只是觉得,有些话,得让你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心里得有个亮堂。”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言辞,又像是在回忆那段时间的惊心动魄。

      “腊月二十九那日,乾清宫西暖阁,皇上摔了奏疏,那是真动了雷霆之怒,也是真到了穷途末路。北伐惨败的消息捂不住了,紫荆关失守,北昭铁骑叩边,一冬无雪,天怒人怨。朝堂上,从内阁到六部科道,一百二十八人联名上书,要你的脑袋,要你谢家满门的命来平息众怒。那不止是要杀人,那是逼宫,是要皇上自认罪责,是要把北伐失败的所有污水,都泼到皇上独断专行和谢将军通敌卖国上!”

      刘荣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激动:“皇上那时,真正是孤家寡人。前线败绩是实,朝臣离心是实,民间怨谤是实。他手里有什么?除了乾清宫这几堵墙,除了咱家这些没卵子的奴才,和一部分还不知道听不听调遣的锦衣卫、京营,他几乎一无所有!那些人,是要把皇上架在火上烤,烤到他认错,烤到他低头,烤到他变成他们想要的、听话的皇帝!”

      谢岑也不接言,只是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把你下诏狱,是不得已。冯止那蠢货急于表功,下手没了分寸,皇上知道后骂过,”刘荣摇摇头,“皇上想让你死,就不会下锦衣卫大狱,直接交给刑部大狱或是督察院御史台狱,你早就死了。让你祈雪,更是无奈中的无奈。”

      他看向谢岑,眼神复杂:“你以为皇上不知道那是要你的命?他知道。可他没有别的办法。直接赦你?朝臣立刻就会炸锅,说皇上包庇国贼之子,昏聩无可救药,到时就不只是联名上书,恐怕宫门外跪谏、死谏的都能排出三里地去!朝廷立刻分崩离析!杀你?皇上心里清楚你父亲可能冤枉,更清楚杀了你,就等于认了谢将军的罪,北伐败责的盖子就算被他们焊死了,真正祸首逍遥法外,皇上这辈子都别想挺直腰杆!”

      “所以,只能祈雪。”刘荣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把一切,交给老天爷。雪下了,是天意不绝,皇上就有了暂不杀你、甚至反过来追究为何有人急于灭口的借口。雪不下......”他苦笑一声,“那你就是天命该绝,皇上也算对朝野有个交代,虽然憋屈,虽然可能是纵容了真凶,但至少朝廷表面上的架子,暂时不会垮。”

      “皇上那几日,几乎没合眼。看着奏疏,看着边报,看着空荡荡的户部库银清单。他背上的不是一座山,是整个即将倾塌的江山。”刘荣望着谢岑,一字一句道,“谢公子,皇上让你祈雪,不是在赌你的命,他是在赌他自己的江山,赌一线渺茫的转机。他顶着半个朝堂的唾骂和逼迫,把你从立斩拖到待审,再推到祈雪,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走,都是在为你,也为他自己,争那一口喘息的气!”

      谢岑怔住了。

      他想起刑房里冯止阴鸷的脸,想起午门前冰冷的石地和呼啸的寒风,想起大高玄殿广场上彻骨的绝望那些时刻,他只感受到无边的痛苦和冤屈,只看到皇帝高高在上的冷酷和逼迫。

      从未想过,那龙椅之上,也同样承受着足以碾碎脊梁的压力和孤独。

      刘荣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所幸,皇上有德呀,雪下了。皇上拿到了一张暂时的牌。可牌拿到手,怎么打,依然是难题。除夕朝贺的场面,你也听说了。那是又一次逼宫,是那些人用缺席告诉皇上:“不杀谢岑,不认错,这事没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谢岑:“皇上罢朝一月,斋戒祈天,把政务几乎全推给内阁和司礼监,你以为他是心灰意冷?不,他是在以退为进,是在等。等北镇抚司查出更多东西,等那些人自己跳得更欢露出马脚。”

      刘荣转过身,目光如炬:“皇上元宵夜来见你,说的话,做的事,是他的决断。但有些话,皇上不能说,得咱家来说。

      他走回榻前,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谢岑,皇上从未真想让你死。祈雪是不得已,”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那二十记死杖,口令不是皇上下的。是有人,买通了当值的提督太监,想要你的命,彻底断了皇上追查的念想!皇上事后知晓,震怒不已,那提督太监和当日的行刑太监,早已被下狱。”

      谢岑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原来,那场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毒打,来自暗处更深的黑手!朝局竟已艰难至此!

      谢岑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尚在颤抖的双手。恨吗?或许有过。怨吗?肯定不少。但比起这些,此刻汹涌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

      个人恩怨,在家国迷局、父亲沉冤、七万将士枯骨面前,忽然显得渺小了。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彷徨与激愤,只剩下平静与坚定。

      “刘公公,”他的声音稳如磐石,“谢谢,谢你,也谢皇上”

      “你要相信,咱皇上是圣君!”刘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将食盒又往前推了推。

      “汤快凉了,公子趁热用。好生将养,来日方长。今日咋家没有来过,也什么都没说。”

      “哦,对了,你娘前些日子被押解进京了,皇上把她安顿在诏狱独立的院子里,你不必挂念。”说完,他躬身一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

      谢岑深深地看着刘荣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这就是那个被外朝称为内相,内廷被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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