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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的秘密
祠堂在村子最北边,背靠着后山的崖壁,是村里唯一用青砖砌的建筑。砖是旧的,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东拼西凑来的,但砌得整齐,看得出当时花了心思。
林墨跟着村长走进祠堂时,闻到一股陈年的香火味,混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祠堂不大,正中供着牌位,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块写着“临河村先祖”的木牌。牌位前有个香炉,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但看样子很久没上过新香了。
“坐。”村长指了指靠墙的两张条凳。
林墨坐下,腿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门缝和窗纸透进来的几缕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村长走到牌位后面,摸索了一会儿,搬出一个小木箱。箱子很旧了,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色的木头。他小心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你爹留下的。”村长把布包递给林墨,“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来了,就交给你。”
林墨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他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叠泛黄的纸,还有几本手抄的册子。纸已经脆了,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是父亲的笔迹,他认得。
最上面一张纸,画着一幅图。不是羊皮残卷上那种抽象的山脉水系,而是很具体的、标注着尺寸和方位的图。图上画着一口井,井很深,旁边用小字写着:“地下一丈八尺见湿,三丈二尺见水。水清,微甜,可饮。”
是临河村这口井的图纸。
“你爹画完这张图,带人挖了三天三夜。”村长说,声音在昏暗的祠堂里显得格外苍老,“挖到三丈深时,果然出水了。那年全村二十七户人家,就靠这口井活下来的。”
林墨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的字迹。父亲的笔迹很稳,每一笔都带着力道,像是笃定地下一定有水。
他翻到下一张。这张图画的是后山那条暗河的位置和走向,同样标注着深度、水量,还有一句:“此水脉深且古,若逢大旱,或可再掘。但需谨慎,恐伤地脉。”
再往下,是几页密密麻麻的字。林墨凑近看,发现是各种草药的图鉴和药性说明,还有几种治常见病的方子。字迹依然是父亲的,但更工整些,像是特意整理出来给人看的。
“你爹在村里住了半个月。”村长继续说,“白天带人找水挖井,晚上就坐在油灯下写这些。他说村里缺医少药,万一他走了,这些方子能救急。”
林墨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父亲最后离家时的样子——背着药篓,回头朝他笑了笑,说“爹去换点粮食就回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
“我爹他……”林墨的声音有些哑,“在村里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村长沉默了一会儿,在条凳上坐下,拐杖靠在腿边:“他说北地要大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他说地脉在枯,水源在断,这是天地的大劫。他说……如果真到了绝路,就往南走,南边还有一线生机。”
“他还说,”村长看向林墨手里的那叠纸,“如果有一天他儿子来了,就把这些交给你。他说你是林家的根,得知道祖辈传下来的东西。”
林墨翻开最下面一本册子。这本更旧了,纸页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也不是父亲的,而是一种更古拙的字体。他仔细辨认,勉强认出开头的几行字:
“神农氏尝百草,辨五谷,教民耕。后世子孙,得传此法者,当守土安民,以济苍生……”
是家谱。不,不只是家谱,是林家祖辈传下来的、关于农耕和医药的手札。里面记载了各种作物的习性、种植方法,还有改良土壤、寻找水源的土法。有些方法看起来很古老,甚至有些荒诞,但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笃定——写下这些的人,真的相信这些方法有用。
林墨一页页翻着。册子中间,有一页被折了角。他翻开,看见上面画着一个图案——
一个圆圈,圈里有个象形的“禾”字,旁边还画着几道波浪线,像是水。
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这个图案,和青禾手腕上那个银镯内侧刻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镯子上的字磨得快平了,而纸上的图案还很清晰。
“村长,”他抬起头,声音尽量平稳,“这个图案……您见过吗?”
村长凑近看了看,摇摇头:“没见过。但你爹很看重这一页,每次看这本册子,都要在这一页停留很久。”
林墨合上册子,心里翻江倒海。青禾的镯子,父亲的册子,同样的图案……是巧合吗?
“你爹还留了句话。”村长忽然说,“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带着‘那个人’来了,就把这个也给你。”
村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很小,只有巴掌大。林墨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不,不是完整的玉,而是一块玉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摔下来的。碎片温润,呈淡青色,上面似乎有刻痕,但太模糊了,看不清。
“这是什么?”林墨问。
“不知道。”村长摇头,“你爹只说,这东西很重要。他说如果‘那个人’出现了,就把这个交给你,让你……让你看着办。”
“那个人是谁?”
“你爹没说。”村长的眼神有些茫然,“他只说,那个人会带着‘钥匙’来。至于是什么钥匙,他没说。”
钥匙?林墨想起青禾那个神奇的竹筒,想起她手腕上的银镯,想起小银子总能找到水源……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里成形。
但他不敢确认。不敢。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村长?陈叔让您去后山一趟,说……说发现了新水源!”
村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新水源?在哪?”
“后山石缝里,是那只狗找到的!”
村长看向林墨,眼神复杂:“那只狗……”
“我去看看。”林墨收起那叠纸和玉碎片,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
两人走出祠堂。外面阳光很好,晒得人睁不开眼。几个村民正围在祠堂门口,个个脸上都是兴奋的光。
“真的出水了?”
“陈叔说的,水不多,但是活的!”
“走,去看看!”
村民们簇拥着村长往后山去。林墨跟在后面,腿伤让他走得慢,但他心里着急,步子迈得很大。
后山那条小路,青禾早上刚走过。林墨跟着村民一路向上,来到那处石缝前。陈叔正站在石缝外,手里拿着竹筒,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村长您看!”他递过竹筒。
村长接过,尝了一口,眼睛更亮了:“是活水!甜的!”
村民们欢呼起来,几个年轻人已经跃跃欲试要钻进石缝去看。陈叔拦住他们:“别挤!石缝窄,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而且里面小,人多了空气不够。”
村长想了想:“陈叔,你带两个人进去,看看水脉有多大,能不能扩开。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都围在这儿。”
村民们虽然不舍,但还是散去了。村长转向林墨:“你腿不方便,先回去休息。晚上来我家吃饭,咱们好好说说话。”
林墨点点头,目送村长和陈叔钻进石缝。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石缝外,看着那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
青禾找到这里的?不,是小银子找到的。
那只额头有白毛的狼崽。
他想起父亲册子上那句话:“得白额银狼者,得风水宝地。”当时他以为是传说,是古人编出来的神话。但现在……
他转身往回走,腿伤疼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但他没停,一直走回学堂。
青禾还没回来。念安也不在。学堂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那个陶罐,和罐里剩下的半罐粥。
林墨在桌边坐下,从怀里取出那个布包,一层层打开。父亲的图纸,父亲的药方,祖传的册子,还有那块玉碎片。
他把玉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看。淡青色的玉质温润,里面似乎有细小的纹路,像水波,又像叶脉。边缘的刻痕太模糊了,只能看出是个不完整的图案,像是……一个圈?
他想起青禾手腕上的银镯。那个镯子是银的,不是玉的。但那个图案……
他拿出羊皮残卷,摊在桌上。残卷很破,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找到了——在残卷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标记,和父亲册子上那个图案一样,和青禾镯子上的图案也几乎一样。
圆圈,禾字,水波。
这是什么?家族的徽记?还是……某种象征?
门被推开了。青禾牵着念安走进来,小银子跟在他们脚边。她看见林墨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东西,愣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林墨迅速收起残卷和玉碎片,只留下父亲的图纸和药方:“村长给了我这些,是我爹留下的。”
青禾走过来,低头看那些图纸。她不识字,但能看懂图:“这是……井的图?”
“嗯。”林墨点头,“我爹画的。他帮村里找到了水源。”
青禾没说话。她看着图纸上那些精细的标注,想起自己那个不识字但会认草药的娘。普通人活一辈子,能留下什么?几件破衣服?几句叮嘱?还是像林墨父亲这样,几张能救命的图纸?
“你爹很了不起。”她轻声说。
林墨没接话。他看着她,眼神很深:“青禾,你的镯子……能给我看看吗?”
青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捂住手腕:“为什么?”
“我爹的册子上,有个图案。”林墨尽量让声音平静,“和你镯子上的很像。我想看看是不是一样。”
青禾犹豫了。银镯是她的秘密,是她最后的底牌。但林墨的父亲……似乎知道些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慢慢伸出手,解开袖口的布扣,露出腕间的银镯。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淡的光泽,内侧那个“禾”字几乎磨平了,但还能看出轮廓。
林墨凑近看。他的呼吸很轻,但青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他看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掏出父亲那本册子,翻到折角的那一页,放在镯子旁边。
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青禾的手在抖。她不明白,娘留给她的镯子,为什么和林墨祖传的册子上的图案一样?
“这个图案……”她的声音发干,“是什么意思?”
林墨摇头:“我不知道。我爹没说过。但他在这一页折了角,说明很重要。”
他收起册子,看着青禾:“你娘……有没有说过这镯子的来历?”
青禾想了想:“她说是我姥姥的姥姥传下来的,说是老物件,能保平安。别的……没说。”
“你娘叫什么名字?”
“沈月娥。”青禾说,“我爹叫沈大山。都是普通的庄户人,没什么特别的。”
林墨没再追问。他知道青禾没撒谎——她的眼神很坦荡,只有困惑,没有隐瞒。
但这就更奇怪了。一个普通庄户人家的传家镯子,为什么会和林家祖传册子上的图案一样?
除非……青禾的娘家,和林家有什么渊源?
可青禾说她爹娘都是北地人,而林家祖籍雾山,两地相隔千里,八竿子打不着。
“算了。”林墨收起东西,“可能只是巧合。”
青禾点点头,但心里明白,不是巧合。镯子能净化水,能促进愈合,能和残卷产生感应——这些都不是巧合。
但她没说。她只是重新扣好袖口,把镯子藏好。
“我去做饭。”她说,“念安饿了。”
她走到灶台边——学堂里居然有个小灶台,虽然简陋,但能用。她从陶罐里舀出剩下的粥,又加了点水,重新煮开。然后从包袱里拿出陈叔给的干菜,撕碎了放进去。
粥煮开时,香味飘出来。念安眼巴巴地看着锅,小肚子咕咕叫。
小银子也凑过来,绿眼睛盯着锅。
青禾盛了三碗粥,又给小银子盛了半碗。两人一狼坐在桌边,默默地吃。
林墨吃得心不在焉,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青禾的手腕。青禾感觉到了,但她假装不知道,只是低头喝粥。
吃完晚饭,天已经快黑了。村长派人来叫林墨,说让他去家里吃饭。林墨看了看青禾,犹豫了一下:“你……”
“我不去。”青禾说,“念安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林墨点点头,跟着来人走了。
学堂里又剩下青禾和念安,还有小银子。青禾收拾了碗筷,打了水给念安洗脸洗脚。孩子累坏了,洗完就爬上炕,很快就睡着了。
小银子跳上炕,在念安脚边趴下,也闭上了眼睛。
青禾没睡。她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竹筒,拔开塞子。水还是满的,清澈透亮。她倒了一点在破碗里,盯着水面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腕,把银镯浸进水里。
什么也没发生。水还是水,镯子还是镯子。
她收回手,把水倒回竹筒,塞好,收进怀里。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黢黢的村子。
临河村的夜晚很安静。没有北地那种绝望的哭喊,没有关外那种混乱的嘈杂。只有风声,虫鸣,偶尔几声狗吠。
但青禾知道,这安静底下,藏着很多东西。
林墨父亲的秘密。
小银子的秘密。
银镯的秘密。
还有……那些追着他们不放的人。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又摸了摸怀里的小银子——幼崽睡得很沉,胸口平稳地起伏。
然后她走到墙角,蹲下身。那里是她早上埋湿泥的地方。她用手扒开土,露出底下那撮湿泥——
湿泥的颜色更深了,质地更细腻了,摸上去湿润柔软,像是刚从河边挖出来的新泥。而旁边那几棵黍子的根,已经悄悄伸进了湿泥的范围,紧紧缠绕着。
青禾的手停在半空。
她看着那撮湿泥,看着那些黍根,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手。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这镯子,这泥,这水……也许,真的能改变什么。
也许,真的能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种出希望。
她重新把土埋好,站起身,走到炕边躺下。
外面,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天。明天她要再去田里看看。
如果那几棵黍子真的长好了……
如果银镯的力量真的能传给庄稼……
那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下去。
但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却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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