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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下)
沈契沉默地聽完。他沒有急著下結論,也沒有安慰。這種源於認知的恐怖,空洞的安慰只會加深無力感。
「你母親,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身體上,或者行為上特別的變化?」沈契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
王振國愣了一下,努力回想,然後搖頭:「沒有……她還是老樣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身體狀況平穩,醫生檢查也沒大問題。就是……就是更安靜了,有時候看著她,覺得她眼睛裡……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又好像……在看著甚麼很深的地方。」
沈契心中有了些計較。聽起來,問題的根源很可能不在老人身上,而在王振國這裡。但這種針對性極強、且如此扭曲基礎認知的「侵蝕」,必然有一個「源頭」或「媒介」。
「你母親生病前,或者開始出現這些情況前後,家裡有沒有添置什麼特別的舊物?或者,你有沒有從她以前的老房子、舊物品裡,帶回什麼東西?」沈契追問。
王振國皺眉苦思,忽然想到什麼:「舊物……有!大概就是開始不對勁前後,我整理老房子,把我媽以前嫁妝裡的一對繡花枕頭拿回來了,她以前最喜歡,說睡著舒服。還有……還有一面很小的、鑲在木框裡的圓鏡子,也是她年輕時的舊物,我就一起放在她房間的床頭櫃上了。」
枕頭……鏡子……
又是鏡子。沈契對「鏡子」相關的物件總是格外敏感。它們可以是媒介,是眼睛,也可以是……扭曲認知的工具。
「那面鏡子,現在還在嗎?」
「在,還在床頭櫃上。」王振國點頭,隨即又緊張起來,「那鏡子有問題?可那就是面很普通的舊鏡子啊,比我年紀都大,邊框都掉漆了。」
「有時候,普通的東西,放錯了地方,或者被『用錯了』,就會變得不普通。」沈契站起身,「帶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母親,也看看枕頭,和那面鏡子,還有你看到的……『那個背影』。」
王振國如蒙大赦,連忙站起來:「現在?現在就去嗎?」
「白天看,和晚上看,有時候是兩回事。」沈契走到櫃檯後,從下方取出那個隨身的舊布包,簡單檢查了一下裡面的幾樣常用物品——龜甲、一小瓶淨水、幾張空白的黃符紙,還有那面處理過的舊旗袍鏡(或許能用上)。他沒有帶太多攻擊性的法器,這次的問題,可能更需要觀察與感知。
「走吧。」沈契拉開櫃檯側面的活動板,走了出來。
王振國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沈記雜貨」。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王振國卻覺得那光芒虛浮無力,照不進他心底那片越來越濃的陰影。他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沉默跟在後面的沈契,這個年輕老闆的平靜,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不知道這位沈老闆會怎麼做,能不能解決他那無法言說的恐怖。
但他知道,如果連這最後一根稻草都無效,他可能真的會從那棟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裡,從那個有著母親背影的房間窗口,一躍而下。
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看」不見了。
看不見真實,看不見母親,最終,也將看不見自己。
王振國的家在一棟屋齡超過三十年的老式公寓五樓。沒有電梯,樓道昏暗,牆皮剝落,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潮氣和各家各戶飯菜混合的氣味。對沈契而言,這種老舊住宅往往沉澱著更複雜的人氣與歲月痕跡,也更容易積聚或滋生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王家在走廊盡頭。王振國掏出鑰匙,手有些抖,對了幾次才插進鎖孔。門開後,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老人氣味、藥味、某種空氣清新劑過度使用後殘留的化學花香,以及一絲極淡的、沈契之前就嗅到過的枯敗感,撲面而來。
屋子收拾得勉強算整潔,但處處透露出長期照顧病人的痕跡:牆角放著助行器,茶几上擺滿藥瓶和醫療用品,沙發上鋪著容易清洗的塑膠布。光線不太好,即使白天,客廳也顯得有些陰鬱。
「我媽……現在可能在睡覺,或者就是坐著。」王振國壓低聲音,指了指一扇虛掩的房門,那是主臥室。
沈契點點頭,示意他噤聲。他沒有立刻進入臥室,而是先站在客廳中央,閉上眼,緩緩調整呼吸,讓自己的感知如同細密的網,悄然鋪開。
沒有強烈的陰穢之氣衝擊。但有一種……黏膩的、無所不在的遲滯感,像一層薄薄的、冰冷的油膜,覆蓋在空氣中。這種感覺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源頭,更像是從整個空間,尤其是那間臥室裡,緩緩滲透出來的。它不傷人,卻能遲鈍感官、混淆感知。
他睜開眼,目光掃過客廳。沒有明顯的異常擺設或物件。
「鏡子和枕頭,在臥室?」沈契低聲問。
王振國點頭,指了指臥室門。
沈契走到門邊,沒有推開,而是將手掌虛按在門板上,掌心隔著木板,感受著門後的氣息。那股遲滯感在這裡更明顯了,還夾雜著一絲極微弱的、彷彿什麼東西在緩慢旋轉的錯覺。
他輕輕推開門。
臥室比客廳更暗。窗簾拉上了一半,僅有的一半光線也被厚重的布料過濾得昏沉沉的。房間不大,一張舊式的雙人床靠牆擺放,床上躺著一個蜷縮的、蓋著薄被的身影,花白的頭髮露在外面,背對著門口。床頭櫃上,果然擺著一面直徑約二十公分、鑲在暗紅色木框裡的舊圓鏡,鏡面有些模糊,邊緣的漆剝落得厲害。一對顏色暗沉、繡著已經褪色牡丹花的舊枕頭,疊放在床尾。
一切看起來,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有老人臥床的房間。
但沈契的瞳孔微微收縮。
在他的視野裡,這個房間的「氣」是扭曲的。不是劇烈的動盪,而是一種細微的、持續的偏轉。光線的流動、空氣的沉澱、甚至空間本身的「方向感」,都彷彿繞著床上那個身影,產生了難以察覺的彎曲。尤其是床頭那面鏡子,它沒有反射出應有的窗景或室內擺設,鏡面像是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霧氣,霧氣深處,似乎有極淡的、灰白色的光影在無規則地緩慢流轉。
而那背對門口躺著的老婦人……
沈契仔細感知。呼吸微弱但均勻,身體有極輕微的起伏,是活人。魂魄之光黯淡飄搖,如同風中殘燭,這是重病或高齡神魂衰弱之兆,但並無外邪附體的跡象。然而,在她的身體周圍,特別是後腦勺和背部朝向門口的方向,沈契「看」到了一層極薄、近乎透明、卻異常黏稠的「認知漣漪」。
這漣漪不像是由她自身散發的,倒像是從她身上反射出來的。彷彿她成了一個特殊的「鏡面」,將房間裡那股無所不在的遲滯、偏轉的氣息,聚焦、反射,並指向了門口——這個通常由兒子王振國站立觀察的位置。
這就是「背面」恐怖的源頭?
沈契心中疑慮未消。這漣漪雖然奇異,但強度很低,按理說不該對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產生如此強烈且持續的認知扭曲,除非……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王振國。
王振國自打進入臥室範圍,臉色就變得更加慘白,身體緊繃,眼神死死地盯住床上那個背影,恐懼幾乎要從他身上溢出來。他的呼吸變得短促,手指無意識地掐著自己的掌心。
沈契看到他肩上代表「神」的陽火,正在劇烈搖曳,並與床上老婦人背後那層「認知漣漪」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弱的、令人不適的同步波動。彷彿有一根無形的、汙穢的絲線,將兩者連接了起來。王振國越是恐懼、越是專注地去「確認」那個背影,這連接就越緊,那漣漪對他的影響就越深。
這不是單方面的侵蝕。這是一種雙向的、建立在極度焦慮與親密關係上的認知汙染迴路。
王振國長期以來的照顧壓力、對母親病情惡化的恐懼、以及內心深處可能存在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對於「母親逐漸變成陌生人」的抗拒與無力感,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精神「傷口」或「頻率」。而房間裡這股來源不明的遲滯扭曲氣息,很可能與那面舊鏡和繡枕有關,正好與這個「頻率」共振,並透過母親這個無意識的「反射鏡」,將扭曲的認知——那個無法分辨正面背面的「背影」概念——不斷強化、灌輸回王振國的意識中。
簡單說,王振國自己內心的恐懼與壓力,成了滋養這詭異現象的土壤,而房間裡的某樣東西,將這土壤裡長出的毒蕈,扭曲成了他眼中無法擺脫的恐怖景象。
問題的關鍵,可能不僅僅在於清除房間裡的異樣氣息,更在於切斷王振國與這股氣息之間的病態連結,並處理掉他內心那份已經被實質化、扭曲的「認知創傷」。
沈契退後一步,輕輕帶上了臥室門,將那個令人不安的背影隔絕在內。
「怎麼樣?沈老闆,您……您看到了嗎?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王振國急切地低聲問道,額頭已經冒出冷汗。
「看到一些。」沈契沒有詳說,反問,「那對繡花枕頭,你母親用嗎?」
「有時候用,她說老物件舒服。但大部分時候我買的乳膠枕,那個支撐好。」
「鏡子呢?她會看嗎?」
「很少……她現在很少照鏡子了,那鏡子就放那,當個擺設。」
沈契走到客廳窗邊,看著外面灰撲撲的老舊樓房。白天,這股力量的活性較低,主要表現為一種環境性的遲滯和精神壓抑。真正的「表演」,恐怕是在夜晚,在王振國獨自面對那個背影,內心最脆弱、恐懼最盛的時候。
「我需要等到晚上。」沈契說。
王振國臉色一白:「晚上……您要留下來?」
「嗯。在你看到『那個』的時候,我才更容易找到它運作的完整脈絡,以及你和它之間具體的連結方式。」沈契語氣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另外,我需要你配合。今晚,當你再去查看時,無論查看到什麼,感覺到什麼,不要像以前那樣試圖去『確認』或『對抗』。如果你能做到,就試著……在心裡,把你母親當成一個單純需要照顧的『病人』,而不是一個讓你感到恐懼的『源頭』。這很難,但盡量嘗試」
王振國茫然地點頭,他其實不太理解,但現在沈契說甚麼,他都願意聽。
「還有,」沈契從舊布包裡取出那面處理過的舊旗袍鏡,遞給王振國,「找個不顯眼的地方,比如客廳電視櫃角落,把這面鏡子擺上,鏡面朝外,不要對著臥室門。別問為甚麼,照做。」
王振國接過那面看起來更精緻些,但也古舊的鏡子,心中忐忑,但還是依言去擺放。
沈契則重新走到臥室門外,從包裡取出龜甲和一小撮香灰。他將香灰以特殊手法擺在門框下方和兩側,形成一道極淡的、肉眼難見的灰線。這不是封印,而是標記和干擾,用以擾亂夜間可能增強的氣息流動,並使其更易被觀察。
做完這些,他回到客廳,在王振國緊張的注視下,在沙發上找了個位置坐下,閉目養神。
漫長的等待,開始了。
王振國坐立不安,時不時看向臥室門,又看向閉目不動的沈契。時間從未如此難熬。陽光逐漸西斜,屋子裡的光線一點點暗淡下去,那股白天不易察覺的陰鬱和遲滯感,似乎也隨著暮色的降臨,開始悄然甦醒,如同潮水般,緩緩浸過腳踝,淹沒胸口。
夜晚,就要來了。
而那個困擾他無數個夜晚的、關於「背面」的疑問,也將再次隨著黑暗,清晰無比的浮現。
這一次,會有所不同嗎?
王振國不知道,他只能握緊拳頭,等待著,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等待著沈契睜開眼睛,或者,等待著那扇門後的「背影」,再次將他拖入認知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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