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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我是一只鸟。
一只被囚禁于某处的无形鸟。
在生命尚未诞生前,在还只有白天的时候。
我睡去又醒来,不知年岁时间。
在某一天,我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天空有了月亮,白日黑夜开始轮转,春夏秋冬开始规律,这片土地开始孕育生命。
第一个生命诞生时,第一个生命死去时。
我捕捉到一股奇妙的「气」。
生命诞生时,它的味道是绵长的清甜,浸润我的身心,让我拥有错觉般的自由。
生命死去时,它的味道是腐烂的恶臭,熏得我头昏脑涨,干呕不止。
我讨厌腐烂的味道,所以仅在我目所能及之地,我拒绝了「死」。
这一方风土的丰沃程度很快引来了新诞生的人族。
他们带着种子前来,在我的脚下建起房屋,开垦土地。
我作为他们看不见的邻居,与他们共处一代又一代。
我的翅膀抚过每一个人类,他们的命数在我眼底铺开。
他们繁衍新生的气被我尽数咽下,供给了我比其他生命更充足更美味的「气」。
虽然人类频繁的死为我带来了些许苦恼,但他们的生更频繁,让我拥有了更广的活动范围。
我开始遨巡这片归属我、囚困我的领地。
我第一次像飞禽一样展翅飞翔,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欣赏落日辉光与黎明破晓。
在这片土地上,我范围性的获得了自由。
——仅限这片土地上。
——仅限一段时间内。
若我自顾自玩闹太久,束缚我的枷锁便会悄然收紧,将我生拉硬拽回原地。
第一次被拽回去时,我狂怒,嘶鸣着宣泄我的愤怒,振翅掀起风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片土地里,唯有人类,唯有人类不受我掀起的异象影响。
他们保持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我掀起的暴雨打不湿他们的鬓发,裹挟着沙石的飓风拨不响檐下的铃铛。
从那一日,我明了:我与人类,并不在同一层。
这太无趣了。
难怪他们的生死正常。
我有点厌烦,重新陷入长眠里。
唤醒我的,是一场彩色霞光。
我沐浴着霞光,低空飞过人类的村落,在连绵的屋顶里精准挑出落脚点。
我看见那个孩子。
那个走入轮回,以人之身来诞生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知道,他或许会是我脱困的关键。
如果我可以吃掉他。
我应该吃掉他。
我畅想得到自由以后要如何畅游这片天地,出行计划列了长长一条。
忽而有人类指向我的方向,有人跪下来,激动高呼有祥瑞异象,神迹降临。
我以为是霞光异象发生了什么变化,扭头去看,却看见了我自己。
天边的云彩与虹光一同落下来,为我披覆上一层极绚丽的彩羽。
我看见我的翅膀,细密柔软的羽毛一层层铺开,翅尖好似泛着微光。
我看见我的尾羽,比我的身躯更长,像渐变的彩带,逶迤着垂下。
我拥有了呼吸,拥有了会跳动的心。
我终于不是无形的鸟。
这是那位降世的人子给我的恩赐吗?
我不知道。
我应该、我必须要吃掉他。
为了表示感谢,我如人类的愿,飞进产房,敷衍盘旋几圈,落在产妇枕边,用喙轻轻触碰她的脸。
我看见躺在她身边的新生儿。
他在看着我。
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我。
披着彩羽的、纯澈透明的。
我。
我的影子。
我的灵魂。
全在他眼睛里。
我们对视。
他好像冲我笑了一下。
我落荒而逃。
坏了。
我杀一个刚降生的人类新生儿多轻松,完全体的他杀我就有多轻松。
难道要我放弃?
我已经拥有了身体,我已经正式存在于世界,难道还要保持现状?
我焦躁不安,贪婪又实在惧怕他。
只好期许一个他自己不小心死掉然后尸体被我捡走的情况。
于是在短暂的几十年里,我一遍遍来看他。
照看他的人类总是背着主人说他的坏话。
他们说他太聪慧,就算是早熟,也到不了他这个程度。
他们害怕他。
他的母亲身体年年败下去,纵使有心,也只能去一遍遍更换侍奉他的人。
他的父亲事务缠身,难以两全家庭与工作。
他的姐姐早年就远在外面,路途遥远,人难以归家,信件也难送达。
好惨,怎么这么惨。
我一边虚伪的叹息,一边挑中他落单的时候,在他面前现身。
“你是不是很想治好你的母亲?”
“你是不是很想念你的父亲和姐姐?”
我用我最温柔的声音蛊惑他。
“你给我吃一口,我就帮你。”
这是合理的交易,就算以后他回归,也不能拿这个事来质疑我。
人之子看着我。
和当年初见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我。
我的彩羽。
我的影子。
我的全部。
我错觉他把我完全看透。
——糟心的是这也可能不是错觉。
人之子向我伸出手。
他说。
“我们拉钩。”
人之子的母亲病愈的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来吃掉人之子的一部分。
补足的感觉太充实太美好,仗着他不知情,我偷偷多吃了几口,不小心把他吃正常了。
这是我最懊悔的事。
原来不会好奇我的人之子缠上我,拉着我聊天,问了我很多很多事。
我偶尔回答他,偶尔载着他飞,偶尔坏脾气的把他踢回房间。
我告诉他,不要和非同族的异类太亲近。
人之子看着我。
——这时候他的眼里只会倒映出披着彩羽的我,不会有更多的我了。
他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其他的异族我会警惕,但我们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
我实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吃完就走,为什么要贪心更多。
“我只想吃掉你。我们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
也可能是杀与被杀的关系。
人之子向我张开双手:“你可以吃我。”
我心动了。
我的灵魂和□□在那一瞬间分离成两部分。
一部分诚实的回忆起第一次吞食他时,身体从内到外被洗涤,仿佛死去又重获新生一般,无比自由的快感。
一部分开始冷静剖析,如果真的下口,以后可能会发生几种情况。如果被追杀能否以他自己主动的来逃脱。
人之子轻轻靠过来,抱住我的翅膀,喊我的名字。
他又说了一遍:“你可以吃我。”
“我对你好像是大补,你吃我对我也不是坏事。你上次吃完我,我没有任何不适,反而对世界的触感更清晰了。”
他说,他原来其实有点看不清,因为能「看到」的太多了。重叠在一起,让他看不清。
被我吃掉一部分后,那些重叠的消失,于是他可以更清楚的明晰。
我听见我脑子里那根弦断掉的声音。
他明明是人类之身,为什么能看见那么多?
他是自愿的,他这么好,不会追杀我的。
自由、自由、自由,近在眼前……?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反正他是自愿的。
反正他总是要回归的。
反正他是自愿的。
我长鸣一声。
落荒而逃了。
我重新回到很久以前沉眠的地方,为自己铺了个床。
睡吧,睡吧。
睡着了就好了。
睡着了就不会想吃了。
不需要睡太久,只需要等百年。
久违的沉眠,我睡得并不好。
我总想起那位人之子。
想起他抚摸我羽毛的手。
想起他倒映全部的我的眼睛。
想来想去就开始缅怀我彻底失去的自由。
我要睡过这个百年。
好像只是刚闭上眼。
一阵莫名的香味被风从远方送来,直接把我香醒。
我追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路飞,一路嗅闻。
我看见了久违的人之子。
人类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围着一座祭坛。
蓝色的人之子坐在祭坛上,人们正在把他塑成像。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快塑完了。
他的眼睛不再是蓝色的海了。
他的眼睛不会再倒映出我了。
他成为了承载信仰的活碑。
他成为了实现愿望的圣杯。
我回望来的方向。
虫灾漫天,饿殍满地,赤地千万里。
而眼前的人类,皆是亡魂之相。
活碑塑成。
人的信仰,神的愿望,生命的呼喊,全部涌向祂。
通过祂,生生将已经倾斜的、濒死的天地拽了回来。
而那股香得让我沉醉的气,像匹白练层层包围我。
我感应到束缚的松动,已经只剩最后的缕缕,我便能获得自由。
去畅快高飞远走。
我沉默无言,藏起身体,落在活碑的肩膀。
我终于想起来。
想起来有这样一双蓝眼睛的「神」是谁。
为什么是你呢?
——因为这是最优解。
为什么是你呢?
——因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为什么是你呢?
——因为只有你毫无保留
为什么是你呢?
我贴住活碑的脸。
我贴住司岚的脸。
束缚断开,我自由了。
时间缓慢流逝,黄昏之时天空有极漂亮的霞光。
和他初诞生时一模一样的霞光。
天地异象只为特殊之人诞生。
它在欢呼,它在哀叹,它在悲鸣,它在嚎哭。
天空的霞光被夜色浸染,我看着我的身体渐渐透明,我的彩羽如花遇水,逐渐飘落散开。
我的羽毛。
我的身体。
我的心脏。
都是他的恩赐。
我的灵魂里曾经融入了他的一部分。
所以,我可以的。
只有我可以做到。
我扭头,恋恋不舍的看着我一身的彩羽。
它如此美丽,彩霞与虹光揉碎一并披覆。
我看着我的彩羽。
它逐渐褪去,石头的质感一点点覆上来。
我贴贴司岚的脸颊,像小时候那样。
“……你就好好的跟你的家人一起待着吧,人类的小孩就不要管太多了。”
爪下的触感在软化,我感受到活碑开始规律起伏。
像人的呼吸。
我已经失去鸟喙,所以毫无顾忌的去亲吻他眼尾那颗泪痣。
“走入轮回,以人之身诞生,是让你们来感悟,不是让你们更方便牺牲的。”
“人类还说你聪慧,我看你是最蠢的傻瓜。”
“你还是笨一点比较好。”
“再见。”
“等你死掉,等你回归,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某一天重逢。”
“千万记得想我。”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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