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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第十四章：妈妈
祐也总是装作听不见那些议论声。
“那个女人是风俗业的吧……”
“你看那腿，那裙子，白天就这么打扮……”
大人的声音故意压低，却带着一种兴奋的笑意，总是恰好钻进小孩子的耳朵里。
他会把书包背得很低，肩膀往前一缩，脚步迈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哒、哒、哒”的声音，盖过别人的窃窃私语，也盖过自己心里的那点羞耻。
——那不是我妈妈。
——我不认识她。
他在心里这样说。可下一秒，手腕就会被人抓住。
“喂，你怎么走那么快啊？妈妈来接你，给点面子嘛。”
女人笑着把他拽回来。她今天画了更浓的眼线，眼尾锐利地往上挑，一双大大的假睫毛扑闪着。高跟鞋踏在校门前的台阶上，身形单薄得像一根晃来晃去的竹竿，可她仿佛很享受这种被人看着的感觉。
“他真害羞啊。”
“长得还挺可爱的，就是，家庭环境……”
那些话像风一样拂过，她听见也当没听见，反而更用力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摁了摁，像是展示战利品。
“跟妈妈回家。”她弯腰贴近他耳朵，带着香水味的声音软绵绵的，“今天发了点奖金，给你买可乐和炸鸡，好不好？”
祐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说“不”，回家以后，她的好心情可能就会在某一刻突然断掉，像断线的气球那样飞走。
——
“你自己解决。”
更多的时候，她连那点“展示”的心情都没有。
玄关随手扔着一双高跟鞋，烟味和廉价香水味混在一起。她一边卸妆，一边把钱包翻开，从里面抽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啪的一声放在餐桌上。
“今天妈妈要晚点回来。把作业写完，自己去楼下买吃的，方便面也行。记得把门锁好。”
她说得很快，像是念熟了的台词。
祐也看着那枚硬币。五百日元可以买一杯热可可和一个便利店的饭团，也可以买一个泡面和一根香肠。他很会算这些。
“……嗯。”他小声应了一句。
女人已经转身去卧室找包，手机一响，她立刻换上另一种声音：“喂？啊，是，是。今天？可以啊——我马上过去……”
门关上的时候，整个房间又只剩下电视机的噪音和冰箱嗡嗡的电流声。
祐也把五百日元拿起来，握在手心。硬币的边有点硌手，他却握得很紧，像是握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妈妈刚才有说“喜欢我”。
——她今天早上抱过我。
他努力回想那些零碎的、像糖一样的片刻，然后用它们去填补长长的、空荡荡的夜晚。
可有时候，糖也会变得很苦。
——
“今天你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某个周六的傍晚，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女人突然出声。她画好了妆，嘴唇涂得鲜红，指甲油还没干。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包新的高级香烟。
“妈妈有朋友要来家里坐坐。”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孩子在，会很无聊的。”
祐也懂。
他看见玄关多出来的一双男士皮鞋，看见灰色的大衣搭在椅子背上。
“去哪里都行，要记得带钥匙。太晚的话，先在山田奶奶那边待着。”
她把钥匙塞进他手里，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这次格外豪气。
门在他身后关上。
楼道里有点冷。冬天的风从楼梯缝里往上窜，他缩着脖子下楼，在公寓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去了一楼的房东家。
山田奶奶正在厨房洗碗。
“哎呀，小祐也，又自己一个人啊？”
“……嗯。”
他坐在小小的矮桌边，捧着一杯刚泡好的麦茶，茶香暖暖的，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凉凉的。
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说话的声音当背景音。他盯着茶杯里的气泡，突然问了一句：
“奶奶。”
“嗯？”
“如果……”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如果我不在了，妈妈会不会比较开心一点？”
木勺敲在碗沿的声音停了一下。
山田奶奶回过头来，下意识地擦了擦手，走到他身边坐下。
“谁教你这么说的？”她眉头皱起来，却没有马上责备，先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不可以说这种话哦。”
“可是……”
“你妈妈啊，”老太太叹了口气，“脑子是有一点笨，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
祐也抬头，眼睛里有一点紧张。
“但是，她是喜欢你的。”
她端起茶杯，示意他喝一口，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以后啊，不许再说这种‘我不在了就好了’的话。奶奶会生气的。”
她说“生气”的时候，声音却很轻很软。
祐也盯着她看了几秒，点点头。
“……好。”
那天晚上，他一直待在山田奶奶家，看了两集电视剧，吃了简单的咖喱饭。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屋里传来电视机的光。
妈妈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妆花了一点，睫毛膏在眼角晕出灰黑的痕迹。茶几上散着空罐头和烟灰。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脸上的湿纸巾拿掉，又替她盖上薄毯。
女人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
“……祐也？”
“嗯，我回来了。”
“妈妈……”她伸出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妈妈……好喜欢你啊。”
他说不出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时候，他会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至少，在那一小会儿里，相信是真的。
——
后来，他上了初中。
妈妈去学校门口接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那些议论声留在身后，长出了牙齿。
“听说他妈妈在夜里工作。”
“怪不得他总是自己一个人。”
“你看，他的鞋柜里，又被塞垃圾了。”
有人把他的室内鞋藏起来，有人在他课本上画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在背后小声叫他“风俗女的儿子”。
祐也试过反抗，试过怒目相向。
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把力气花在“假装没听见”上。
只要我假装不在意，他们就会腻的。
只要我看起来不难过，就不会有人来“可怜”我。
他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有一天，那个女人站在了校门口，大大方方地喊他的名字。
直到那天开始，他的人生里多出了另一个大人。
——
手机屏幕亮着，发出冰冷的白光。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很简单，只两个字：
【妈妈】。
铃声已经响了很久，又安静下来，接着再一次震动。
祐也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指尖悬在空气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问“如果我不在了”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他很久没有再问“妈妈爱不爱我”，也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一句“妈妈好喜欢你”。
可是号码还是那个号码，名字还是那个名字。
铃声一遍一遍响起，仿佛从很远的过去穿过来，把他重新拉回那个有香水味、有烟味、有五百日元硬币的家。
——接，还是不接？
祐也垂下眼，呼吸缓慢地起伏。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在“接听”和“挂断”之间犹豫了一瞬。
屏幕再次震动，亮光晃得他有些头疼。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后，按下了某一个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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