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的烂人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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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蛋的命运


      老金那声撕裂般的怒吼——“你体会过看着亲人等死的感觉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我空洞的胸腔里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将人溺毙的、冰冷粘稠的漩涡。它不仅仅是一个质问,更象是一把生锈的、却足够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我试图用理性与犬儒包裹的外壳,露出了里面同样鲜血淋漓、同样不堪一击的软弱内核。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棚屋内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迫着我的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艰难。老金颓然坐在木箱上,双手依旧死死捂着脸,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声,像受伤野兽临终前的哀鸣,断断续续,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床上,金贝贝那双过于明亮的黑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她父亲剧烈颤抖的脊背上,那眼神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恐惧或疑惑,只有一种早熟的、深不见底的悲凉和……认命般的平静。
      她甚至微微抬起枯瘦的小手,似乎想够到她的父亲,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重新隐没在那床破旧肮脏的被褥里。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刮着我的神经。
      我凭什么?是啊,我他妈凭什么?凭我读过几本书?凭我摆弄过几天相机,窥见过一点这世界的阴暗角落?凭我住在一个虽然破败但至少不漏雨、有张像样床铺的出租屋?还是凭我那点可怜巴巴、连下个月房租都付不起的“自由”?
      我有什么资格,站在所谓的“理性”高地上,去否定一个父亲在无边黑暗中看到的、哪怕是海市蜃楼般的最后一线微光?我有什么权利,用我那套基于概率、风险、法律条文的冰冷逻辑,去扼杀他燃烧自己、换取女儿一线生机的、最原始也最惨烈的本能?
      阻止他,然后呢?看着他女儿因为断药而在痛苦中一点点耗尽生命?看着他被愧疚和无力感彻底吞噬,变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然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继续我那自顾不暇的烂泥生活,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感叹一句“唉,真是个悲剧”?
      不。我做不到。不是因为高尚,而是因为……懦弱。我害怕承担“阻止”之后可能带来的、更加沉重的道德枷锁。我害怕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因为我的“正确”劝阻而消逝。在这种极致的苦难面前,理性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一种残忍的奢侈。
      我的劝阻,我的所谓“见识”,在此刻,不仅廉价,而且虚伪得令人作呕。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力、羞愧和某种近乎自我憎恶的情绪,像浓稠的沥青,包裹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象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所有的语言,所有的争辩,都化作了一声近乎叹息的、沉重的沉默。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也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地上,背靠着那面布满霉斑的砖墙。我没有再看老金,也没有再看贝贝。目光空洞地投向那扇用塑料布遮挡的、坍塌的墙壁缝隙,外面是城中村永恒的黑夜,看不到一丝星光。
      老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疲惫的、粗重的喘息。棚屋里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贝贝那细微而艰难的呼吸声,像一根即将断裂的蛛丝,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在粘滞的绝望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老金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手。他的脸上泪痕纵横,眼睛红肿,但那种激动的、野兽般的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死水般的平静,一种……做出了最终决定的麻木。
      他站起身,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贝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从那个破木箱里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印着模糊“安全生产”字样的旧布包,仔细地将那张皱巴巴的医院诊断书和费用清单叠好,塞了进去。然后,他走到床边,俯下身,用极其轻柔的、近乎虔诚的动作,摸了摸贝贝的额头。
      “贝贝乖……爸爸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你好好睡觉……等爸爸回来,就有钱……有钱给你买最好的药了……”
      贝贝依旧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老金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棚屋里所有的苦难和污浊都吸入肺中,然后毅然决然地、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破木板门。
      在他拉开门,即将融入外面夜色的一刹那,我猛地抬起头。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佝偻,却又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一种说不清是责任感的驱使,还是纯粹出于一种病态的、想要亲眼见证这悲剧最终幕的冲动,让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老金!”我低喊了一声。他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能说什么?“我跟你一起去”?不,那只会让事情更糟。“你再考虑考虑”?那更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最终,我只是嘶哑地说:“……小心点。”
      老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便迅速拉开门,闪身出去,消失在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门板在他身后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了上去。轻轻拉开门,侧身而出,再将门虚掩上。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让我打了个寒颤。
      老金的身影在前方狭窄、昏暗的巷道里快速移动着,他走得很急,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我借着巷道两侧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和杂物堆的阴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跟踪的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即将目睹某种可怕仪式进行的、冰冷的预感。
      我们一前一后,像两个幽灵,穿梭在迷宫般的棚户区。污水横流的地面反射着微弱的光,角落里传来野狗翻找垃圾的窸窣声。这里的夜晚,比白天更加死寂,也更加危险。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到了棚户区的边缘,靠近一条废弃的铁路支线。这里更加荒凉,几乎没有灯光,只有远处城市中心方向映来的、模糊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一辆破旧不堪、漆面剥落、连车牌都糊满了泥巴几乎无法辨认的银灰色面包车,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静停在铁路旁的空地上。
      老金在距离面包车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些犹豫。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我迅速隐入一个废弃的砖垛后面——然后,他象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快步走向面包车。
      面包车的侧滑门“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出来,在他脸上晃了一下。光线中,可以看到车里似乎已经坐了几个人影,影影绰绰。
      一个压低的、不耐烦的男人声音传来:“磨蹭什么?快上车!”
      老金没有再迟疑,弯腰钻进了车里。
      “哗啦——”车门被迅速拉上。紧接着,面包车发动了,发动机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与它破旧的外表格格不入。尾灯亮起,像两滴猩红的血珠。车子掉了个头,没有开灯,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朝着更加偏僻、更加黑暗的郊区方向驶去。
      我从砖垛后冲了出来,眼睁睁看着那辆面包车的尾灯在黑暗中越来越远,像一颗坠向地狱的流星。
      没有时间多想,我拔腿就朝着我停放在棚户区边缘的破捷达狂奔。肺叶像要炸开,冷风灌入口腔,带着铁锈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它!跟上它!
      冲到破捷达旁,我手忙脚乱地拉开车门,插进钥匙,疯狂拧动。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抗议,终于颤抖着启动。我猛地挂上档,踩下油门,轮胎在泥地上打滑,溅起一片泥浆,然后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朝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
      但我必须知道,他走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是骗局?是黑诊所?还是……更糟的地方?
      这辆破旧的面包车,载着一个父亲最后的希望和一副即将被剥夺的器官,正驶向城市地图上最肮脏、最不见光的角落。
      而我,这个无力的、可悲的旁观者,只能驾驶着同样破旧的车,远远地跟在后面,像一条被遗弃的野狗,追逐着一场注定血腥的盛宴。夜色,浓稠如墨。前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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