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4 章
春天的第三个满月夜,多吉带段肆尘去了那个山口。
那是牧场东边最高的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常年大风。经幡在这里翻涌成彩色的海洋,每一片布条上都印着经文,每一次翻动都像一次诵念。山口正对着南迦巴瓦峰,在晴朗的夜晚,能看见雪山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庄严如神祇。
他们骑马上去,岗巴和棕马都走得很稳,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达山口时,月亮刚好升到中天,清辉如水,把整个世界都洗成了银白色。
多吉下了马,从马鞍袋里取出一个香炉和一些柏枝。他点燃柏枝,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殊的香气,在月光中像一条通往天空的路。
“煨桑,”多吉解释,声音在风中显得低沉,“敬山神,敬天地,敬所有该敬的。”
段肆尘学着他的样子,也捡起一根柏枝,投入香炉。青烟更浓了,香气也更重了,沾在指尖,久久不散。
做完这些,他们并肩站在山口,面对着南迦巴瓦峰。风很大,吹得经幡猎猎作响,吹得袍角翻飞,吹得头发凌乱。但两人都站得很稳,像山的一部分。
多吉忽然转过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着整个星空。
“阿哥,”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过风声,“我想娶你回家。”
段肆尘愣住了。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多吉的表情那么认真,眼神那么坚定,不像是开玩笑。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发颤。
多吉笑了,露出白茫茫的呵气:“我说,我想娶你回家。用我们藏族的方式,用草原的规矩,用一生的承诺。”
段肆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看着多吉,看着这个他爱的男人,看着月光在他脸上投下的明暗交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真实。
“可是...”他艰难地开口,“我们都是男人,而且...我已经在这里了,我已经回家了。”
“不一样。”多吉摇头,“现在你是客人,是家人,是爱人。但我想让你成为...妻子?丈夫?伴侣?我不知道汉语里该用什么词。但我想和你有一个仪式,一个承诺,一个让天地山神都见证的誓言。”
他顿了顿:“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段肆尘是多吉·岗日选择的人,是草原接纳的人,是山神祝福的人。”
段肆尘的眼睛湿润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多吉继续说着,像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三金?”
他忽然笑出白茫茫的呵气:“冈底斯山脉的矿脉里,藏着比黄金更亮的东西——”
然后他用那种铜钦号角般低沉的藏语念出一串音节,音调起伏,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念完后,他译成汉语:“...是去年你落在冰川上的蓝曜石,我磨了三百个长头才凿出来。”
段肆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想起了那块石头,想起了多吉说“磨了三百个长头”时的认真,想起了那个在神山面前的承诺。
多吉从氆氇袍襟里忽然拎出一串东西——叮当作响,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段肆尘看清了,那是手链,和他腕上那条很像,但更精致,镶着更多的陨铁和狼髀骨,铜铃也更响。
“汉地的龙凤镯太轻,”多吉说,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戴上这个。牦牛骨镶陨铁,响铜铃缠狼髀,走一步就是风雪声。”
他抓住段肆尘的手腕,把银环推到底。手链很沉,戴上去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口格外响亮。
“至于三书六聘...”多吉继续,扯过段肆尘的手腕,让他感受手链的重量,“唐古拉山口第五座玛尼堆下,埋着我用血抄的婚书——要退聘的话,得先还我那年你偷喝的那壶青稊酒。”
段肆尘想起那个冬天,那壶温热的青稊酒,那个醉意朦胧的夜晚,那个决定留下的瞬间。原来一切都有预兆,一切都是铺垫。
多吉突然把他转向南迦巴瓦峰的方向。月光下,雪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山顶的旗云被风吹成纱幔的形状,在夜空中缓缓飘动。
“看,”多吉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山神正在点嫁妆。东坡的松石,西坡的蜜蜡,山顶的旗云裁成头纱——”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还嫌不够的话...把我赔给你。雪山认得路,牦牛认得家,而这个康巴汉子的舌头,终于学会了用你的乡音说...‘阿恰拉嘎’。”
最后三个字,他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说出来,字正腔圆,像播音员。但在段肆尘听来,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他转过身,面对着多吉。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经幡在身后翻涌,风声在耳边呼啸,雪山在面前静默。这一刻,世界很大,大到能装下整个高原;世界也很小,小到只剩下彼此的眼睛。
“多吉...”段肆尘开口,声音哽咽。
“别说话,”多吉打断他,“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我们并肩站在经幡飘动的山口,让风把未说完的句子吹成漫天隆达——那我会在纳木错的晨光里第一次说出你的全名,让群山记住它回响的韵脚。”
“我们会跟着转湖人的脚印,把沿途的玛尼堆数成岁月的念珠,在每个垭口系上褪色的哈达,直到冈仁波齐的雪落满彼此肩头。”
“婚礼不必有殿堂,草原上两杯酥油茶碰响时,所有的格桑花都会朝我们的方向低头。”
他停顿了,看着段肆尘,眼神温柔得像月光:“而最后半句,就让它永远悬在海拔五千米的空中吧——有些话像高原的云,不落地时才最美。”
段肆尘再也忍不住,扑进多吉怀里,放声大哭。他哭得那么用力,那么彻底,像是要把前半生所有的委屈、迷茫、孤独都哭出来,然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获得新生。
多吉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只是抱着。
风还在吹,经幡还在响,月亮还在天上。
不知过了多久,段肆尘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睛很亮,像被泪水洗过的星星。
“多吉·岗日,”他说,每个字都清晰而坚定,“我愿意。”
多吉笑了,那是段肆尘见过最灿烂的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角,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你愿意什么?”他问,明知故问。
“愿意嫁给你,愿意被你娶,愿意...成为你的。”段肆尘说,“用藏族的方式,用草原的规矩,用一生的承诺。”
多吉握紧他的手,手链叮铃作响。
“那我们从哪里开始?”段肆尘问。
“从这里开始。”多吉说,“明天,我们去纳木错。在晨光中说出彼此的全名,让群山记住。”
“然后呢?”
“然后去转湖,数玛尼堆,系哈达。”多吉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直到冈仁波齐的雪落满我们肩头,直到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属于彼此,属于这片草原,属于这个誓言。”
段肆尘点头,用力点头。
他们又在山口站了很久,直到月亮西斜,星光渐淡,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下山时,天已经快亮了。晨光从山脊后透出来,给草原镀上一层浅金色。远处的牧场,帐篷升起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今天不同,因为今天,他们要开始一场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酒席,没有殿堂,只有两个人,和整个高原的见证。
回到牧场,卓玛和罗布已经起来了。看见他们手牵手走进帐篷,卓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罗布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有祝福。
“我们要走了,”多吉说,“去纳木错,去转湖,去冈仁波齐。”
卓玛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头:“好。路上小心。”
罗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多吉:“带上。”
多吉接过,打开,里面是两块风干肉,和一小袋盐。
“谢谢舅舅。”他说。
罗布拍拍他的肩,用生硬的汉语说:“祝福。”
念吉也起来了,揉着眼睛问:“阿爸,你们要去哪里?”
段肆尘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阿爸们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你和卓玛阿婆、罗布阿公在家,等我们回来。”
“很重要吗?”
“很重要。”段肆尘认真地说,“关系到我们的一生。”
念吉似懂非懂,但点点头:“那你们快点回来。”
“一定。”
他们简单吃了早饭,收拾了行装,就出发了。岗巴和棕马似乎也知道这是特殊的旅程,走得格外精神。
第一站是纳木错。那是西藏最大的湖泊,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高原上。他们到达时是傍晚,夕阳正把湖面染成金色。
“明天早晨,”多吉说,“在日出时,说出彼此的全名。”
他们在湖边搭起帐篷。夜里很冷,但两人挤在一起,分享体温,分享心跳,分享对明天的期待。
凌晨,段肆尘就醒了。他悄悄起身,走出帐篷。
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星星渐渐隐去。纳木错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彩。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在晨光中露出轮廓。
多吉也出来了,站在他身边。
他们静静等待着,像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
第一缕金光出现在山尖时,多吉握住段肆尘的手。然后他转身,面对段肆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晨光中,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太阳。
“段—肆—尘—”他开口,每个音节都念得很慢,很重,像是在舌尖上称过分量。
名字的回声从湖面荡出去,撞在对面的念青唐古拉山上,碎成无数片,又拼凑回来。群山真的记住了,记住了这个汉人的名字,记住了这一刻的庄严。
段肆尘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他忍住了,他也深吸一口气,看着多吉的眼睛:
“多吉—岗日—”
金刚雪山。名字的回声同样在湖面回荡,在山间回响。这一次,群山记住了一个藏族男人的名字,和那份沉甸甸的爱。
说完后,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彼此,看着晨光逐渐照亮整个世界,看着纳木错从深蓝变成浅蓝,再变成金色。
“让群山记住它回响的韵脚。”多吉轻声重复那天的话。
“它们会记住的。”段肆尘说,“永远。”
在纳木错湖边住了三天后,他们开始了转湖的旅程。
顺时针,跟着那些磕长头的信徒,一步一步。段肆尘已经不再气喘吁吁,他已经习惯了高原,习惯了慢节奏,习惯了把每一步都走成祈祷。
沿途的玛尼堆越来越多,灰白色的石片上刻着六字真言。段肆尘开始数,但数到第五百个时,他放弃了。因为太多了,因为每一个都相似,每一个又都不同。
“岁月的念珠。”他喃喃自语。
多吉听见了,笑了:“对,岁月的念珠。每一颗都记录着一个愿望,一个故事,一个生命。”
他们在每个垭口停留。多吉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哈达,已经有些褪色,边缘起了毛边。
“我阿妈的,”他说,“她让我带来,说遇到要共度一生的人,就系上。”
哈达被系在经幡柱最低的一根绳子上,白色的绸布在风中伸展,像一只终于能飞翔的鸟。
系完后,多吉握着段肆尘的手,站在哈达前,闭上眼睛,低声念诵着什么。段肆尘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份虔诚,那份郑重。
转湖的第七天,他们到达了冈仁波齐脚下。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把雪顶染成金红色,像有火焰在山巅静静燃烧。神山在暮色中静默耸立,庄严,肃穆,不容侵犯。
他们搭起帐篷,面对神山。夜里起了风,雪开始下,不大,细细的,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只有落在脸上时才感知到那一点凉。
凌晨,多吉轻轻摇醒段肆尘。
“出来。”
他们钻出帐篷。雪真的在下,细细密密,在黑暗中看不太清,只有落在脸上时才感知到那一点凉。段肆尘抬头,看见冈仁波齐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神圣而沉默。
然后他感觉到肩头一重。
多吉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呼吸的热气穿透厚厚的衣袍,烫出一小块温暖的痕迹。雪落在他们头发上、肩上,积起薄薄一层。
“婚礼不必有殿堂,”多吉的声音闷在衣料里,“草原上两杯酥油茶碰响时,所有的格桑花都会朝我们的方向低头。”
段肆尘没动,任由雪继续下。
那句话悬在那儿——最后半句,那句没说完的“我会永远爱你”。它悬在海拔五千米的空中,像一朵不肯落地的云。
但他们都知道,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因为爱已经在那里,在每一次对视里,在每一次握手里,在每一次心跳里。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当他们钻出帐篷时,世界一片洁白。冈仁波齐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完美的金字塔形状,白雪覆盖,庄严如神。
多吉在雪地上用脚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圈中央点起一小堆火。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碗,倒上酥油茶。
“没有宾客,”他说,“没有酒席,没有殿堂。只有我们,和这座山。”
他把一碗茶递给段肆尘。
两人站在雪地上,面对神山,举起茶碗。
“碰一下。”多吉说。
碗沿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茶液晃动,映着晨光,映着雪山,映着彼此的脸。
然后他们喝下了那碗茶。很烫,很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再暖到心里。
喝完后,多吉看着段肆尘,看了很久。然后他说:
“现在,你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在神山面前,在天地见证下,从此刻起,直到生命尽头。”
段肆尘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是温暖的泪。
“直到生命尽头。”他重复。
他们在冈仁波齐脚下住了三天。白天在周围行走,晚上在帐篷里相拥。没有更多的仪式,没有更多的誓言,因为一切都完成了。
第四天,他们开始返程。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轻松,也许是因为心里装满了东西,不再空荡。经过每个垭口时,他们会看看系在那里的哈达;经过每个玛尼堆时,他们会添一块石头。
回到纳木错时,又是一个傍晚。夕阳如金,湖面如镜。
多吉忽然停下,看着湖对岸的念青唐古拉山,然后转头看段肆尘。
“最后半句,”他说,“我还是想说。”
段肆尘看着他。
多吉深吸一口气,用汉语,用他最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
“段肆尘,我会永远爱你。像山爱天空,像草原爱风,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回报,直到我变成草原上的一捧土,雪山下的一缕风,直到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直到宇宙的尽头。”
他说完后,湖面起风了。风吹过,把最后那句话吹散,吹成漫天看不见的碎片,吹向四面八方。
但段肆尘听见了,记住了,刻在心里了。
他看着多吉,看着这个他愿意用一生去爱的男人,笑了。
“我知道。”他说,“因为我也一样。”
他们拥抱,在夕阳下的纳木错湖边,在念青唐古拉山的注视下,在天地之间。
手链叮铃作响,蓝曜石在衣襟下微微发烫。远处,牧场的炊烟已经升起,念吉在等他们回家。
婚礼结束了。
或者说,刚刚开始。
因为从今天起,每一天都是婚礼,每一次对视都是誓言,每一次心跳都是承诺。
这就是他们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酒席,没有殿堂。
但有山,有水,有草原,有风,有雪,有经幡,有玛尼堆,有酥油茶,有格桑花。
有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