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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询过往
暖阁里烧着碳,赵熙和凌寒束手束脚地坐在当今陛下对面,心中忐忑。
他们不敢抬眼,余光只瞧见宁辉一双手伸出来烤着火。那双手细长,关节略粗,掌心指尖都有茧,一看便知道这位皇帝从没落下过操练武功。这和他们想象中的抛弃妻子的昏君很不相符。
进宫时二殿下说是因为五殿下身子不好,所以破例召他们进宫相陪,二人担心不已,结果进来是呆坐着烤火……现在的心态和被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差别。
他们俩像板凳上有钉子扎一样坐不住,良久,才听到皇帝叹了口气,他俩下意识并拢双脚挺直腰背。
“和我讲讲含栀的事吧。”
二人皆一愣,这要从什么地方讲起?
沉默半晌,凌寒先开了个头,“小殿下刚到边关的时候才三个月,像只小猫,军营里没法找奶给他喝,就去村子里请刚生产过的女人,可人家不来,将军没办法就买了两头带崽的牛羊,配上米汤,轮番喂养。”
“小殿下每个时辰都要吃一次奶,于是赵嘉将军便一直把小殿下用小被子包好背在胸前,走哪儿带哪儿,等能走路了,才大家一起带着。”
“小殿下两岁开蒙,四岁习武,性子活泼好相与,偶尔也贪玩……”
宁辉一直没有喊停,他们俩说得口干舌燥,从爬到走、从咿呀学语到和赵熙吵架,十几年来的经历,记得住的全都说了,甚至他们仨贪玩掉冰窟窿里的丑事都一一坦白。
“那……小五怕黑吗?”宁辉沉默很久,问出这么个问题。
赵熙口快,想也没想就答道:“当然不怕,有一回我们夜半偷袭北戎,就躲在雪山的冰凌子下面,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小殿下感受着风向辨别位置。”
他比宁含栀大九岁,但打心底里佩服他,希望面前这个把小殿下抛弃的皇帝能后悔,忏悔,好好补偿小殿下,最好封他做个大将军!
然而宁辉不仅没有以此为傲,反而神色痛苦,深吸了好几口气。
赵熙满头问号,这是……高兴得想哭?
凌寒见他愣头愣脑的模样,借着火盆的遮挡踩了他一脚,提醒他注意仪态,少梗着脖子盯着皇帝看,傻子似的。
皇帝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宁含栀的境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殿下身体差到何种程度,才会把他们两个小将召进宫里来,只为了陪着说说话。
结果到现在面儿都还没见到。
宁含栀的大小事都说完了,三个人就向着火盆干坐着,时不时皇帝会问两句,诸如宁含栀的喜好、受过什么伤、和赵熙关系好不好之类的。
一直到喝空了四壶茶,才有宫女快步来传话,说五殿下醒了。
宁辉一下就起身,凌寒和赵熙也前后脚跟着,到了寝殿门口,宁辉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只瞧见模糊的人影靠在床头,他小声道:“你们进去吧,和他说说话,不许说让他伤心的。”
说罢,他又朝寝殿里望了一眼,才依依不舍得离开。
赵熙和凌寒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却同时一惊——分别不过一月,入宫前宁含栀虽然因伤虚弱,但精气神还在,俗称“眼里有光”。现在倚在床头的人眉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好像早就已经枯萎的花,被强留在枝头受着寒风摧残。
“卑职赵熙,”
“卑职凌寒,”
“参见五殿下!”
他二人默契地下跪高呼,就像还在军中点名一般。
宁含栀这才瞧见殿里进来了俩大活人,他一边想坐直身体,一边想喊二人起来,只气息忽得乱掉,只能徒劳望着二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由夕颜轻轻拍着胸口顺气。
赵熙哪还管得了规矩,大狗似的两步冲到床头抱扶住宁含栀的肩膀,哄着:“别急啊,有什么话慢慢说,哎呀,伤还没好吗?这宫里的太医吃干饭的吧?张叔就不应该回漠北去。”
凌寒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
等宁含栀呼吸平和下来,淡云送来茶和点心,夕颜便带着众人退出去,她守在门口候召。
听着宁含栀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凌寒扣住他的手腕把脉,他对医术略通一二,只觉得宁含栀的状况实在凶险,他心头惴惴,只问道:“小殿下,可否与我讲讲近来发生了什么?”
那毒箭虽然伤到肺腑,但好生将养着,绝不会到如此地步,若放任恶化,恐怕会牵连出心疾,凌寒想都不敢想。
宁含栀微笑着缓缓讲述进宫以来发生的大小事,时不时会停下来歇会儿。宁钰温和,宁楦正直,夕颜体贴入微,淡云流云活泼欢快,全广全盛踏实心细……他讲了许多,却总是对他的父皇避而不谈。
“陛下呢?”凌寒问。
脑子缺根筋的赵熙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宁含栀。
寝殿里烧着地龙从未中断,将所有的冰冷都隔绝在墙外,红木床边刻着各类祥瑞吉兽,自从他光脚下床后,地上就铺着厚厚的白白的天山羊毛毯,被子是最好的江凌绸缎面,里衣由银蚕丝纺织而成,一个线结都没有,就连床幔也是一寸一两金的水云纱……
玉纯殿内华贵奢侈,甚至远胜过了皇帝住的明德殿,可宁含栀分不清。
分不清那些已经死了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分不清哄自己睡觉的父皇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掐死自己,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死了重活一世还是在梦里。
他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凌寒又问:“陛下是你朝思暮想中的父皇吗?”
这一世的父皇,会讨好自己,虽然送的是他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玩意儿,会陪自己睡觉,虽然其睡姿十分霸道,也会管教自己,虽然方式是用柳条抽鼙鼓……
可是……记忆里的身影逐渐和上辈子的重叠,宁含栀身子微微发抖,不自觉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不想说……”他嗫嚅着。
赵熙抱着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摇了摇他的身子唤着:“小殿下,你看看我?凌寒瞎问的,你别想了,是不是整日在这宫里憋坏了,我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宁含栀知道自己胡思乱想让他们担心了,强扯出一个微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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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小五死亡后续》又名《别想好好活》】
宁辉已经是第三次在批折子的时候走神了。
自宁含栀死后,宁钰就称病告假,折子通通端到明德殿来。
宁辉晓得老大在同他置气。
他将惠妃的画像又翻了出来挂在墙上,每日望着,脑子里想的是他们早夭的小儿。只是很多时候,他想不出宁含栀是什么模样,印象中那孩子总是病怏怏的,沉默寡言。他说不出来,宫里的画师也没办法画。
让老大画一幅,他不是下不来床就是手腕疼,让老二画吧,他说自己笔都不会拿,老四呢,脾气更大,说自己封笔,从此不碰丹青,至于老三,他都没正眼瞧过小五。
幺儿没了以后,宁辉反而更像一个父亲了,会包容孩子的小性子坏脾气。
可是最乖的那个已经被他折磨死了。
有时候他会去太子府,也不打声招呼,径直去书房找赵嘉和老大来往的书信,从字里行间拼凑出他小儿的一生。
后来太子不让他去了。
因为那些书信莫名被水渍污了,不许他再碰。这是太子的原话。
再后来他在宫里种满了栀子花,不假他人之手,一抔土,一瓢水,皆由他亲自照料。
每到七月,栀子花盛放之时,他便经常抱着酒坛仰倒在花丛中喝得烂醉。
老三和小五没什么感情,对他的种种行为很是不解,人在世时百般折辱,人死了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宁辉骂他逆子,他就回嘴,“不当逆子的下场就是年纪轻轻睡棺材。”
给宁辉气得抄起一旁的锄头撵着他追,他一边跑一边喊,“老当益壮就是你小儿子对你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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