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见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

　　暖阁内，银炭在掐丝珐琅暖炉里无声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暖香，那是多铎喜欢的西域龙涎香，此刻闻起来，却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娜仁托娅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还穿着那件被风雪打湿的衣裳。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风雪依旧。旗杆的方向，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团冰冷的、正在消逝的生命之火。

　　多铎坐在她对面，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正慢条斯理地刮着奶皮。他脱去了那身玄色常服，换上了一件松散的墨色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仿佛刚才下令将人吊在旗杆上冻死的不是他。

　　“冷？”多铎抬眼，瞥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娜仁托娅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冷，显得矫情；说不冷，这鬼天气和她此刻的心境，都在告诉她冷得刺骨。

　　多铎也不以为意，他放下茶碗，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很高，一站起来，便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刚才，你笑得很好看。”多铎的拇指摩挲着她冰凉的唇瓣，眼神幽深，“比哭好看。”

　　娜仁托娅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在雪地里对他行礼、对他笑的那一幕。

　　“王爷……喜欢就好。”娜仁托娅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多铎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哦？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

　　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侵略性：“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你心里在骂我，恨不得我立刻去死。对不对？”

　　娜仁托娅的瞳孔骤然收缩。

　　“可是……”多铎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滑下，停在她的心口，“我就是喜欢看你这种想杀我又杀不了、想逃又逃不掉的样子。娜仁托娅，你就像这盛京冬天的梅花，越是寒风冰雪，开出来才越娇艳。”

　　他的手猛地收紧，隔着衣料，按在她的心口上：“这颗心，现在还在为阿古拉跳动，是不是？”

　　娜仁托娅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挣扎。

　　她知道，这是多铎在向她宣示主权，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她缓缓抬起眼，那双原本盛满泪水的杏眼里，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她看着多铎，忽然伸出手，覆在了他按在自己心口的手背上。

　　多铎的动作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

　　娜仁托娅的手很冰，像一块寒玉。她轻轻握住多铎的手，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往下滑。

　　滑过心口，滑过腰际，最后，停在了她自己冰冷的唇边。

　　她抬起头，迎上多铎那双探究的、带着一丝惊讶的眼睛，然后，微微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多铎的呼吸瞬间粗重了几分。他没有动，任由她咬着，眼神里那抹玩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狼顾般的审视。

　　“王爷……”娜仁托娅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丝颤抖，“您说得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松开嘴，冰凉的唇瓣贴上他温热的指腹，轻轻地、颤抖地吻了一下。

　　“阿古拉……他不懂事……”娜仁托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求求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把他放下来吧……他要是死了……我……我也活不成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示弱，如此直白地求他。

　　多铎的心，像是被她这个吻，还有这句带着哭腔的“求求您”，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女人对他投怀送抱，见过太多女人对他阿谀奉承，却从未见过娜仁托娅这样。她的眼泪，她的吻，她的求饶，都像是裹着毒药的蜜糖，让他明知道是陷阱，却也甘之如饴。

　　他猛地抽回手，一把将她从软榻上捞起来，狠狠地掼进自己怀里。

　　“晚了。”多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上了旗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他下来。”

　　他的手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埋在自己的颈窝里：“不过，既然你求了，我就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娜仁托娅的身体猛地一僵。

　　“明天日出之前，如果他还能吊在旗杆上，没掉下来，也没断气……”多铎的唇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饶他一命，把他贬去做个马夫，让他活着，天天看着你在我怀里。”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的赌局。

　　在盛京的暴雪夜里，被吊在旗杆上，还要坚持到日出……

　　娜仁托娅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知道，这是多铎给她的“恩赐”，也是他给她的“惩罚”。

　　多铎感觉到怀里的颤抖，他满意地笑了，收紧了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自己的体温里。

　　“别怕，”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有我在，你不会冷的。”

　　娜仁托娅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寝衣。

　　她在哭阿古拉的命，也在哭自己的命。

　　但她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阿古拉，你一定要撑住。
　　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一定要活到明天的日出。
　　哪怕做马夫，哪怕受尽屈辱，你也要活着。

　　暖阁的门被风吹开了一道缝，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子吹了进来，吹灭了桌上的一盏烛火。

　　黑暗中，娜仁托娅紧紧地抱着多铎，像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而在府门外的风雪里，旗杆上的阿古拉，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属于娜仁托娅身上的、淡淡的草药香。

　　他知道，她还活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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