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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羽熹的新专辑创作
展览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持续扩散。叶荷狸的名字开始出现在艺术媒体的报道中,“声音日记”项目获得了小型出版基金的青睐,陆清晏推荐的出版社也正式发来了合约。UCCA的展览将延长展期,并计划在另外两个城市进行巡展。林淮兴奋地告诉她,已经有收藏家询问某些声音装置版本的可能性。
叶荷狸的生活被切割成更精细的区块:上午处理展览相关事务和出版合约;下午继续她的城市录音项目,现在她的耳朵更敏锐,目标也更明确——她开始系统地收集“城市修复的声音”,比如老建筑修缮的敲击声、社区公园里儿童嬉戏与老人交谈的和声、旧书店里翻页与钟摆的协奏;晚上,她仍是“迷途”的驻场DJ,但现在的演出中,她开始尝试融入白天采集的素材,进行更具实验性的现场声音拼贴,反响出乎意料地好。
金羽熹的新专辑创作,成了她日程表中一个特殊而重要的部分。他们约在她公寓附近一家营业到很晚、但异常安静的咖啡馆见面,那里有个带隔音帘的角落卡座。第一次会面时,金羽熹带来了他混乱的工程文件和一堆零散的音频片段。
“我试了‘聆听’,”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音轨杂乱,“录了我工作室窗外的鸟叫,楼下便利店开关门的声音,甚至我自己做饭时油锅的滋滋声。但当我试图把它们变成‘歌’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编排、修饰,想让它听起来‘厉害’。”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挫败,“‘诚实’比想象中难。”
叶荷狸没有立刻看他的工程文件,而是递给他一副耳机:“先听听这个。”
那是她最近录的一段音频:清晨的街心花园,一位退休音乐老师带着几个老人练习合唱。跑调、气短、节奏不稳,但歌声里有种笨拙的真诚和快乐。背景是鸟鸣、太极拳音乐和远处公交车的嗡鸣。
金羽熹听完,沉默了片刻。“……不完美。”他说。
“但真实,而且有生命力。”叶荷狸点了点他的电脑屏幕,“也许你不用急着把采集的声音变成‘金羽熹式’的复杂编曲。可以先尝试最简单的东西:选一个你觉得有感觉的环境音作为底,在上面即兴哼唱一段旋律,或者念一段你现在的感受,不加修饰。就当是……声音日记的音乐版?”
金羽熹若有所思。接下来的几次会面,他带来的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追求复杂炫技的片段,而是一些简单的、甚至粗糙的demo:一段地铁轨道摩擦声配上他即兴的、近乎喃喃自语的人声;一段雨夜车窗上的水流声,叠加着他用钢琴弹的几个孤单的和弦;甚至有一段是他录制自己失眠时的呼吸声,缓慢、沉重,但结尾处,窗外传来隐约的早班车声音,他加入了一个细微的、上扬的合成器音色,像是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种感觉很奇怪,”一次,他靠在卡座里,看着咖啡馆窗外淅沥的夜雨,“不那么‘酷’,但……好像更轻松。像是在跟自己说话,而不是在表演给谁看。”
“那是因为你在聆听自己,而不是评判自己。”叶荷狸搅拌着杯中的热可可。她现在更像个同行教练,在他偏离时轻轻拉回,在他气馁时给予肯定。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共同的艺术探索上,那种危险又迷人的情感张力,逐渐被扎实的创作陪伴所取代。偶尔,在讨论音乐间隙,他会看着她专注侧脸出神,但她转过头时,他又会迅速移开目光,重新聚焦于屏幕上的音波图。有些东西沉淀了,有些东西转化了。
陆清晏那边,出版项目稳步推进。他不仅是导师,更成为严谨的合作者。他们每周固定会面一次,讨论“声音日记”的文字稿。陆清晏的批评依旧犀利,但叶荷狸已经学会不再将其视为对个人的否定,而是对作品质量的打磨。
“这里,你描述地铁站里流浪歌手的歌声‘像生锈的刀片划破寂静’,”陆清晏用红笔圈出段落,“比喻本身有力量,但‘划破’这个词太暴力,与你整体想传达的‘城市包容性’主题略有出入。试试‘渗入’或者‘缠绕’?”
叶荷狸思考着,然后尝试改写:“歌声渗入地铁通道固有的机械轰鸣里,像一种柔软的异物,却意外地贴合了某种节奏……”
“好多了。”陆清晏点头,“保持这种精确和克制。你的感性是宝藏,但需要文字的堤坝来引导,才能灌溉更广阔的土地。”他停顿一下,难得地笑了笑,“最近文字进步很明显。看来,实践和压力确实是最好的老师。”
有时,他们也会讨论更宏大的议题。一次,叶荷狸问及学术研究与艺术创作的根本区别。
陆清晏沉思片刻:“学术追求的是可验证、可传承的‘知识’,需要客观和系统。艺术追求的是独特的‘体验’和‘启示’,强调主观和突破。但它们在最深处是相通的:都是对世界和自我的深度探索,都要求诚实和严谨——只是‘严谨’的标准不同。你现在做的,是在搭建两者之间的桥。这很有价值,也很难。”
这番话让叶荷狸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道路的意义。她不是要成为纯粹的学者或艺术家,而是要找到那个属于她的、 hybrid(混合)的位置。
陈祺轩的陪伴则像空气,无所不在,又不形成压力。他不再频繁询问项目细节,而是以另一种方式介入她的生活:知道她经常忘记吃饭,他会订好营养均衡的餐食直接送到工作室或公寓;当她为巡展的预算和 logistics(物流)头疼时,一份清晰的分项预算表和几个可靠的运输公司联系人会悄然出现在她的邮箱;甚至有一次,她在录音时被某个场所的管理人员刁难,陈祺轩的一个电话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问题,事后只轻描淡写地说:“刚好有朋友在那边。”
他从不邀功,也从不借此要求什么。他的支持是彻底的、无条件的,但叶荷狸能感觉到,这份支持背后,是一种深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言明的情感。它不激烈,却厚重如山。
一个周五的深夜,叶荷狸刚从“酒吧”下班,身心俱疲。秋雨忽然落下,她没带伞,站在路边等车。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滑到她面前,车窗落下,是陈祺轩。
“上车吧,顺路。”他甚至没问她要回哪里。
车内温暖干燥,放着极轻柔的古典乐。陈祺轩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和一杯保温杯里的热茶。“蜂蜜姜茶,驱驱寒。”
叶荷狸擦着头发,小口喝着茶,暖意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你怎么知道我这里下班?”
“猜的。”陈祺轩平稳地开着车,“而且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他顿了顿,“最近很累吧?三个项目齐头并进。”
“嗯,但很充实。”叶荷狸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霓虹,“有时候觉得像在同时弹奏三首不同的曲子,不能错拍。”
“但你协调得很好。”陈祺轩的声音在雨声和音乐中显得格外平稳,“陆清晏给了你结构和高度,金羽熹激发了你创作中最鲜活的那部分,而你自己……找到了将它们统合起来的节奏。”他看她一眼,“我很佩服你,荷狸。你比我想象的,走得更快,也更稳。”
这不是赞美她的成功,而是认可她的成长。叶荷狸眼眶微微一热。
“陈祺轩,”她忽然问,“你一直在帮我,支持我,甚至帮我解决那些麻烦。你……想要什么呢?”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雨刷规律地摆动。陈祺轩沉默了几秒,目光注视着前方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道。
“我想要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可能就是看到你像现在这样,稳稳地走在自己的路上,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做得很好。这就够了。”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罕见的、纯粹的温柔,“如果非要说想要什么……大概是希望这条路对你而言,走得不要太孤单。我提供的那些‘软垫’、那些便利,不过是希望你在全力奔跑的时候,少摔一点跤,或者摔了,能不那么疼。”
他的坦诚,比任何华丽的表白都更撼动人心。叶荷狸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感情,或许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深刻的守护与成全。他爱她的才华、她的韧性、她努力生长的样子,所以愿意成为她脚下的土壤,而不是摘取花朵的人。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不客气。”绿灯亮起,车子重新驶入雨夜。
就在叶荷狸的生活看似进入一种高速而平衡的轨道时,一个意外插曲打破了平静。
金羽熹的经纪公司不知从何处得知他与一位“新兴声音艺术家”频繁会面,并可能在新专辑中合作。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话题性和“提升艺人艺术格调”的可能性,未经金羽熹同意,便向几家关系密切的媒体放出了模糊的风声,暗示“金羽熹与新锐艺术家碰撞,新专辑风格将突破”。
消息虽未点叶荷狸的名,但在小范围内已引起猜测。金羽熹怒气冲冲地打来电话,语气是罕见的失控:“他们根本不明白我在做什么!这不是噱头,不是跨界营销!这是……这是我差点搞丢了自己的命才摸到的一点门道!”他声音里充满被背叛的愤怒和恐惧,害怕这纯粹的艺术探索被污染、被消费。
叶荷狸反而比较冷静。“消息是怎么说的?具体提到了我的名字或作品吗?”
“那倒没有,只说是‘声音艺术家’,但圈子里对号入座很容易!尤其是你刚办完展览……”
“既然没点名,就有转圜余地。”叶荷狸大脑快速思考,“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和公司硬碰硬。而是让他们看到,你正在做的音乐,本身就有价值,而且这种‘艺术性’如果处理得当,不仅能提升你的口碑,长远看也能带来商业上的独特优势。”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需要拿出一两首足够有说服力的、体现了新方向的 demo,不是为了证明给公司看,而是作为你自己创作成果的阶段性展示。同时,我们可以准备一份简单的合作说明,强调这是基于共同艺术理念的专业交流,淡化八卦色彩。”叶荷狸顿了顿,“如果你信任我,这件事交给我和你经纪人沟通。我以合作艺术家的身份,比你去吵更有说服力。”
金羽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他声音里的怒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依赖,“对不起,又把麻烦带给你。”
“既然是合作伙伴,麻烦也是共担的。”叶荷狸语气坚定,“记住,你现在做的音乐是有力量的。相信它。”
接下来的几天,叶荷狸暂停了部分工作,全力帮助金羽熹整理和完善了两首最具代表性的新 demo。她亲自联系了金羽熹的经纪人,不卑不亢地阐述了他们的创作理念,展示了作品片段,并提出了一个“有控制地释放信息,将公众注意力引导至作品本身”的方案。她的冷静、专业和对作品的清晰阐述,让原本只想制造话题的经纪人不得不重新考虑。
同时,叶荷狸也与陆清晏和陈祺轩简单说明了情况。陆清晏从学术伦理和艺术家自主权角度给出了建议,并提醒她注意保护自己的创作版权。陈祺轩则直接提供了他熟识的、擅长处理文创领域公关事务的律师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在三人各自不同方式的支撑下,这场小风波在一周内悄然平息。公司收回了激进的炒作计划,同意以更低调、更尊重创作的方式,在专辑制作后期再考虑宣传策略。金羽熹的新专辑创作,反而因此更清晰地聚焦于音乐本身。
风波过去后,金羽熹约叶荷狸见面。不是在咖啡馆,而是在他重新整理过的、堆满了新设备和实验乐器的工作室。他看起来瘦了些,但眼神明亮。
“我写了首歌,”他说,没有播放,而是拿起一把原声吉他,坐在高脚凳上,“直接唱给你听。”
他弹了几个简单却动人的和弦,开口唱道:
“我曾在隔音的房间,制造巨大的声浪
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在哪个频率彷徨
直到有人递来一副,能听见雨滴的耳机
说,先听听世界怎么呼吸,再决定唱什么旋律……”
他的声音清澈而真诚,歌词直白地讲述着迷失与重新找回的过程。没有复杂的编曲,只有吉他和他的声音,却比以往任何华丽的作品都更打动叶荷狸。
唱完最后一句,他放下吉他,看着叶荷狸。“这首歌叫《副歌之前》。谢谢你,在我连前奏都弹不好的时候,教我如何聆听 silence(静默)。”
叶荷狸感到眼眶发热。这不是爱情,但是一种更深邃的连接——两个灵魂在创作的深海中,互相打捞,彼此确认。
离开金羽熹的工作室,叶荷狸走在初冬的街道上,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她忽然意识到,与这三个男人的关系,已经不再是让她撕裂的难题,而是变成了她生命乐章中,三个不同声部:陆清晏是严谨而富有支撑力的低音部,奠定基调与结构;金羽熹是明亮而充满变化的旋律声部,带来灵感与悸动;陈祺轩是稳定而包容的和声声部,提供温暖与托举。
而她,是那个聆听所有声部、并将它们编织成属于自己交响乐的人。
手机响起,是陆清晏发来的信息:“出版清样已出,明日可看。另,有一个国际声音艺术驻留项目,我觉得很适合你,资料已发。”
紧接着,是陈祺轩:“周末有空吗?发现一家很不错的私人录音棚,老板收藏了很多奇特的声音发生器,或许对你有用。”
最后,是金羽熹发来的一段短短的新 demo 音频,没有任何文字。
叶荷狸戴上耳机,点开。那是一段将城市风声、她的展览环境音碎片、以及他新歌的几个音符,极其精巧地融合在一起的混合片段,只有三十秒,却像一颗小小的、光芒璀璨的结晶。
她笑了,在冬夜的街头,呵出一团温暖的白气,继续向前走去。她的道路依然延伸,但此刻的她,步伐坚定,内心澄明。三重奏的乐章已经和谐,而属于她的独奏部分,正越来越清晰、响亮。结局的轮廓,或许就在这交织的乐音中,慢慢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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