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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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常


      雪落江南,覆了青瓦,掩了炊烟。当镇民们推开木窗,才发现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这座小镇的冬日,因一个年轻人的到来,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况味。他穿着雪白皮裘,头发堪堪过了下巴,鼻梁上架着一副穿了细链的琉璃镜,而镜片后的眉眼清净得不像尘世中人。

      他安静极着,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热络,好像就喜欢抱着一个小冰灯看着摊主画糖画,捏面人。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他也会吃一点甜,但往往只是吃了一口就开始出神了。

      镇子小,来个生面孔总是惹眼的。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些特别——他会在药铺前驻足,指点学徒辨认药草;会在茶摊边静坐,听满腹愁绪的货郎絮叨,偶尔几句点拨,便让那人眉头舒展;甚至土地庙的供桌坏了,他也会挽起袖子,寻来工具,默默修好。

      他就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人们看着他短短的头发会私下里议论,说这是个漂亮的出家人吧,可他不曾剃度,算不得僧侣;说是居士吧,偏生又只吃素。有人感激他指点迷津,送上腊肉做谢礼时,他会温和却坚定地推拒。他还会医术,治好了前街老太多年的头疼,他也识字,愿意帮人写个地契家书。他从不提自己的出身过往,对着有意的寒暄只是浅浅笑笑,依旧提着他的小冰灯,在镇子里走走停停,帮些小忙行些小善。

      那灯雕的一般,内里还奇奇怪怪的放了红个柿子,但他就是宝贝得很。有人壮着胆子问:“是喜欢的人送的?”他会眨眨眼,笑着轻轻点头,然后微红了脸。

      有喜欢的人啊,那就不是和尚了。八卦的人群心满意足地散去,迦蓝摸摸小冰灯,眼底漾开细微波纹。可那点欢喜很快便会淡去,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也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见多识广,在茶棚瞥见那身影时,惊得手中的粗陶茶碗险些脱手。“佛……”一个称谓几乎冲口而出,又被生生咽回喉间,化作喉头艰难的滚动。大吉祥寺已有新的佛子云生法师,名动四方,而“迦蓝”这两个字,早已成了佛门心照不宣的禁忌,变成一段被悄然剜去、讳莫如深的过往。周围人经常莫名其妙的看着商人,但商人只推说认错了。而迦蓝也不知是听没听到,依旧是在那数着他的茶叶梗默默走着神。

      他的先生爱喝茶,爱看热闹,如今该是在处理极重要的事。他既然闲着,那就替先生看看这人间烟火吧。

      迦蓝在一片繁华与人味中,静静地看着,很多事情他看的不算明白,但是他不急。

      白天时他也会学着镇民的样子,在集市上拿起一把青菜,小贩漫天要价,他安静听完,只按自己认为公道的数目放下铜板,取菜离开。他试着融入街角孩童的跳格子游戏,却因动作过于板正引得孩子们哄笑。他也不恼,退到一旁继续安静地看着。

      而到了夜里,他就会将那盏装着红柿的小冰灯挂在窗外檐下,那是这片陌生天地里,唯一与他先生相连的信物。那是应九灯用新雪与海水,亲手为他雕琢的暖意。睡到半夜,他常会莫名醒来,披衣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借着清冷的月光,仰头确认它是否安在。

      指尖触到冰壁沁人的凉意,心头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仿佛源自遥远彼端的暖。

      他很努力,像一滴误入水面的油,无论如何搅动,终究浮于其上,无法相融。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里很好,只是不需要他。

      他还是应该去别处看看。

      他离开了小镇,循着记忆来到上次遇见阴灵潮的沿海村落。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几个年轻僧侣在雪地中记录着残留的异常气息。

      “佛子!”僧侣见到他,惊喜地围上来,一口一个佛子的叫着,热络地向他请教此地的佛法因缘。这地方太偏,大雪封山,他们竟不知迦蓝叛佛和佛子云生的事。

      迦蓝安静地听完,又认真的解答完之后才轻轻摇头:“我已不是佛子。”他的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委屈,也没有留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是他的,他不想要。

      他继续走,漫无目的。有时会随手折一枝枯枝,松手任它落下,枝头指向何方,便走向何方。

      北地的春天来得迟,倒春寒的威力比严冬更甚。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天色瞬间沉黯如墨,狂风卷着硕大的雪片,砸在脸上生疼。那雪色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比寻常的洁白要沉上些许,落在掌心又被提问融化后,迦蓝感知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孽力。

      看来先生还没处理完啊,迦蓝难过的想。他还要等多久呢?接下来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呢?

      他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艰难跋涉,好不容易寻到一处背风的山洞。洞口被积雪掩了大半,里面黑黢黢的,弥漫着尘土和枯草的气味。就在他准备躲进去时,迦蓝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雪地里,蜷缩着一个几乎被雪花覆盖的、小小身影。

      是个孩子,衣衫褴褛,早已冻得僵硬,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迦蓝的力气本就不大,此刻更是耗尽。他咬着牙,连拖带抱地将那孩子挪进山洞,拢来枯草生起火堆。孩子浑身冰冷,嘴唇青紫,迦蓝探了探脉息,眉心微蹙。

      看来是活不成了,那——念段往生经?在他还是佛子的时候他大概就会这么做,但是现在他反倒想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做的更多一点也更好一点。

      洞内空空,洞外只有渗着孽力的雪。迦蓝低头看向一直被小心护在怀里的冰灯——暖光透过冰壁,映着那颗红艳艳的柿子。那是先生带着笑意塞进他手里的。

      洞外的风声如同鬼哭,洞内的火焰噼啪作响。他以为自己想了很久,但事实上也不过几个呼吸。

      冰在火上融成水,被喂进孩子干裂的嘴里。那颗保存完好的、甜糯的柿子,被细细去了皮滑入孩子喉中。他以精纯的佛力护住孩子心脉,将人紧紧拢在火堆旁。

      天光微亮时,风雪渐歇。孩子的胸膛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起伏,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迦蓝看着空荡荡的双手,那里曾捧着他的先生给他的、滚烫的甜。

      救人是好事,这没错。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这也没错。

      可是……
      先生给的小冰灯,没了。

      一种细密空茫的难过,并不汹涌,却如同未停的风雪,悄无声息地将他淹没。他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许久都没有动。

      醒来的小乞丐执意跟在他身边。他自称阿常,名字是老乞丐随口起的,盼他常常有饭吃。他哀哀恳求,说手脚利落命贱好养,求恩人行行好继续赏口饭吃。

      阿常啊,是有常还是无常呢?迦蓝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这随口一取的名字里,似乎也藏着某种命运的谶语。他看看窗外,今年的雪出奇的大,确实有些太冷了。或许,他和他有缘,那就随这孩子吧。

      阿常从未见过比迦蓝更好看的人,他觉得迦蓝比年画里救苦救难的菩萨还要好看。衣服是软的,手是暖的,说话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很好听,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他早已习惯的嫌弃、厌恶或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在迦蓝眼里,他就看到了他自己。阿常就是阿常,没有任何身份,就只是阿常,仅此而已。

      事实上,再醒来以后,他原本惯性地想摸走这漂亮菩萨腰间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荷包,,指尖触到柔软衣料时却猛地缩回。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心说命都是人家救的,不能再做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在迦蓝无意中的提过小冰灯的事情后,他他更下定决心要跟着——有口饭吃是菩萨慈悲,如果没有,他就自己找口吃的然后继续拿命护着他。菩萨细胳膊细腿看着娇气又金贵,不像他命贱,可不能被人伤了辱了的。

      他这么说了,迦蓝想了想就同意了,却又很认真的跟他讲,说他的过去已是既定事实,但是未来的路可以选自己想走的。阿常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乖乖点了头,然后这善良菩萨就带他洗净了手,洗净了脸,又给他添置了两身衣服。灰色的布衣和灰色的夹袄,摸上去软软的穿上去暖暖的。而对于称呼,他拒绝了他想叫的“恩公”,只说:“叫我迦蓝就好。”

      阿常是泥土里、尘埃中滚大的,最能吃苦耐劳。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瘦小,但手脚勤快。他尽量想让迦蓝过得舒服些,会抢在前面探路,会用自己乞讨时练就的、对市价极其敏感的本事,买来最实惠的干粮,会在迦蓝对着某一处风景或某一件事物出神时,笨拙地讲些从市井听来的、并不好笑的笑话。

      迦蓝都会听的很认真,但经常会听着听着,忽然就走了神。

      看到卖糖画的摊子,他会想起先生漫不经心塞给他的那支歪歪扭扭的小糖龙;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呜咽声,会让他错觉那是先生衣袖拂过时带来的、清浅的薄荷气息;甚至夜里骤然惊醒,手还是会下意识地伸向窗外,去探那个再也触不到的、盛着光与暖的冰灯。

      先生,迦蓝想你了。

      这日,他们在城外的茶棚歇脚。几个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经过,为首的一位中年僧侣无意间瞥见迦蓝的侧影,脚步猛地顿住。他脸上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双手合十,恭敬地低唤了一声:“佛子。”

      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迦蓝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手中粗陶碗里沉浮的茶梗。那僧人等不到回应,面露惭色,也不敢多言,匆匆领着人走了。

      一直竖着耳朵的阿常立刻凑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困惑,小声问:“迦蓝,佛子是什么?是……是很大的官吗?比县太爷还大?”

      在他的认知里,县太爷就是顶顶了不起的人物了。

      迦蓝闻言,微微一怔,似乎从某种遥远的思绪中被拉了回来。他放下茶碗,思索着该如何向这个在乞丐堆里长大的孩子,解释这个曾经束缚了他全部生命的身份。

      “佛子……不是官。”他斟酌着字句,目光投向茶棚外一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它更像……一颗种子。”

      “种子?”阿常更困惑了。

      “嗯。”迦蓝的视线落在那些努力向着微薄阳光伸展的草叶上,“很多人围着它,浇水,施肥,日日看着,等着它长成……他们期望中的那个样子。”

      阿常努力地理解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那……它后来长成了吗?”

      迦蓝收回目光,看向阿常,眼神清凌凌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映不出丝毫阴霾。

      “它开了另一朵花。”他平静地说。

      阿常似懂非懂,但他牢牢记住了一点:迦蓝,是一朵“开了另一朵花”的、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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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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