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蝉鸣

作者:荔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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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4


      顾言澈回到特罗姆瑟时,是凌晨三点。

      天空依然是明亮的,只是从正午的金色变成了黎明的粉蓝。

      他把租来的车还了,拖着行李箱回到酒店。

      前台没有人,钥匙卡刷开房门,他把自己摔在床上。身体很累,但大脑异常清醒。

      他闭上眼,脑海里自动回放今天的一切:

      画廊里的十二幅画,北角悬崖边的沈听夏,三十米的距离,三句对话。

      「顾言澈。」

      「听夏。」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对话简短得像电报,每个字都经过了最经济的剪裁,剔除了所有多余的情绪。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完成了所有程序后的平静。

      顾言澈想起沈听夏说话时的眼睛。不再是记忆中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也不是最后见面时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透明。像北极圈的冰川,清澈,坚硬,可以看见深处,却无法穿透。

      她真的放下了。

      这个认知在回程的车上就已经清晰,但现在躺在酒店的床上,它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沉重。

      他翻了个身,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林妗夏没有找他,苏晴没有找他,工作群安静着——他请假前确实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在通讯录里找到沈听夏的名字。那个他删除了又偷偷恢复的名字。

      光标在拨号键上悬停,但最终没有按下去。

      能说什么呢?

      说“我回到酒店了”?她不在乎。

      说“我看到你画的那十二幅画了”?她已经知道了。

      说“我……”说什么呢?

      顾言澈关掉手机,坐起来。

      窗外,特罗姆瑟的凌晨安静得像一座空城。

      没有车声,没有人声,连不知名的巨大绿叶都睡了——如果它们会睡的话。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永恒的日光。

      这个城市没有夜晚,也就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刻。

      光永远在,提醒你时间在流逝,即使你看不见它的变化。

      就像沈听夏对他的爱,持续了十二年,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发现。

      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它太恒定,恒定到变成了背景,变成了空气,变成了他生命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直到空气消失,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

      早上七点,顾言澈下楼吃早餐。餐厅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都是倒时差的游客,眼神呆滞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他拿了咖啡和面包,找了个角落坐下。隔壁桌是一对中年夫妇,用德语小声交谈。顾言澈听不懂,但能从他们的手势和表情看出是在讨论今天的行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计划。

      机票是明天下午的,他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但他不想再去画廊——不想再看那些画,不想再确认一次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也不想去北角——那个地方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让他见到沈听夏,让他确认一切都结束了。

      那去哪里呢?

      他拿出手机搜索“特罗姆瑟景点”。极地博物馆,北极教堂,缆车,峡湾游船……都是游客会去的地方。

      但他不是游客,或者说,他不是来旅游的。

      他是来寻找的。

      而现在,寻找结束了。

      顾言澈最后还是出了门。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特罗姆瑟很小,步行两小时就能绕市中心一圈。他走过昨天走过的路,经过昨天经过的店铺,看到昨天看到的风景。

      一切都没变,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天他还抱着微弱的希望,想着也许能在街上偶遇她。

      今天他知道,即使偶遇,他们也只是陌生人——比陌生人更陌生的熟人。

      走到码头时,他看到一艘游轮正在靠岸。巨大的白色船身像一座移动的山,慢慢贴近港口。甲板上站满了游客,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船员在船头和岸上的人用挪威语大声交谈,抛缆绳,固定船身。

      顾言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不想成为游客中的一员。不想用相机记录这个城市,不想买纪念品,不想做任何“到此一游”的事。

      因为对他来说,特罗姆瑟不是一个旅游的开始。

      它是一个句点。

      ——

      下午两点,顾言澈回到了北极光画廊。

      风铃响起时,金发女人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你又来了。”

      “我想买一幅画。”顾言澈说。

      女人的表情变得惊讶:“买画?”

      “沈听夏的《十二枝夏》系列,我想买一幅。”

      “这个系列……沈说是不卖的。”女人犹豫地说。

      “哪一幅都可以,”顾言澈坚持,“最后一幅,《再见》,或者第一幅,《十五岁·走廊》。或者其他任何一幅。价格不是问题。”

      女人看着他,眼神复杂:“你等一下,我需要打个电话。”

      她走到后间,门关上。

      顾言澈站在展厅里,再次看向那面墙。

      十二幅画依然挂在那里,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像一条绵延了十二年的时间线。

      他的目光停在第六幅——《二十一岁·毕业晚会》。

      画面上,他和林妗夏在舞池中央相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情侣身份出现在公开场合,三天后林妗夏就去了法国。

      而在这幅画的角落里,露台的阴影里,沈听夏画了自己。她靠着栏杆,侧脸在月光下清晰而孤独。

      顾言澈记得那个晚上。他确实和林妗夏跳了舞,确实拥抱了她,确实说了很多告别的话。

      但他不记得露台上有人。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露台。

      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十二年前的自己,看着十二年前的沈听夏,突然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好像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而自己是观众。

      金发女人从后间出来,表情有些为难。

      “沈说……不卖。”她说,“她说这个系列是为了告别而画的,画完就结束了。卖出去,就好像把告别变成了一种商品。”

      顾言澈点点头,没有坚持。

      他早该想到的。沈听夏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的十二年明码标价?

      “不过,”女人又说,“她同意让你拍照片。如果你想要的话。”

      顾言澈想了想,摇头:“不用了。”

      照片留不住什么。就像他手机里那张北角的照片,留不住风的声音,留不住光的温度,留不住沈听夏说话时那种透明的平静。

      有些东西,只能留在记忆里。

      ——

      离开画廊前,顾言澈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她……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女人摇头:“我不知道。沈说她会完成这个展览,然后可能离开。她没有说去哪里。”

      “那她还会画画吗?”

      “当然,”女人笑了,“她说她要开始画新的东西了。风景,人物,生活。不再画你了。”

      最后五个字说得很轻,但顾言澈听得很清楚。

      不再画你了。

      是的,她的十二年已经画完了。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从走廊到机场,从开始到结束。

      现在她要开始画别的东西了。

      画峡湾,画雪山,画午夜的太阳,画北极圈的风。

      画一个没有顾言澈的世界。

      ——

      晚上八点,顾言澈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

      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他把那两张纸——明信片和沈听夏留下的信——小心地夹在护照里,然后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窗外的天色依然是明亮的,只是从正午的金白变成了傍晚的粉金。

      他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即将离开的城市。

      特罗姆瑟很小,很安静,很美。

      但他不属于它。

      就像沈听夏的爱,持续了十二年,很美,但它也不属于他。

      它属于她自己。

      属于那个十五岁躲在走廊阴影里的女孩,属于那个十七岁站在考场外的女孩,属于那个二十七岁终于学会放手的女人。

      而他,只是一个偶然的观众,在故事快结束时才走进剧院,看到最后一场演出。

      手机响了,是航空公司的提醒短信:

      明天下午两点,特罗姆瑟飞赫尔辛基,转机北京。

      顾言澈回复确认,然后关掉手机。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窗外的光透过眼皮,依然是明亮的。这里没有真正的夜晚,也就没有真正的黑暗。

      他突然想起北京。现在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应该是真正的深夜。蝉鸣停了,街道空了,城市睡了。

      而他在这里,在永昼的光里,清醒地等待着归期。

      ——

      凌晨一点,顾言澈还是睡不着。他起床,穿上外套,再次出门。

      街道上空无一人,连24小时便利店都关了门——在这个只有七万人的城市,连便利店都不需要24小时营业。

      他沿着昨天的路线走,走到那个海边公园,在昨天坐过的长椅上坐下。

      峡湾的水面依然波光粼粼,映着永不落下的太阳。

      对岸的雪山在午夜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蓝,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长椅的另一端。

      顾言澈转过头,看到沈听夏。

      她穿着昨天那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手里拿着一个素描本。

      看到他,她停了一下,然后自然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不是紧挨着,也不是很远,就像昨天在北角那三十米的距离——刚好能说话,刚好能看清对方,又刚好能随时离开。

      “睡不着?”沈听夏先开口。

      “嗯。时差。”

      “这里没有时差,”沈听夏说,“只有永恒的白昼。”

      “所以你习惯了吗?”

      “习惯了。”沈听夏翻开素描本,“其实习惯了之后,会觉得这样很好。没有黑夜,就没有失眠的理由。光永远在,你永远没有借口说‘天太黑了,明天再说’。”

      顾言澈看着她。她的侧脸在午夜阳光下显得很柔和,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你在画什么?”他问。

      “这个。”沈听夏把素描本转向他。

      画面上是峡湾,雪山,午夜太阳。还有——长椅,和长椅上的两个人影。人影画得很小,很模糊,只是两个轮廓,分不清男女,分不清是谁。

      “这是我吗?”顾言澈问。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沈听夏说,“艺术需要留白,给观众想象的空间。”

      顾言澈懂了。她不再画具体的人了。她画的是意境,是情绪,是感觉。

      “画得很好。”他说。

      “谢谢。”沈听夏收起素描本,“你明天走?”

      “嗯,下午的飞机。”

      “一路平安。”

      “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像昨天那样尴尬,而是一种……宁静的沉默。

      像两个走完了所有程序的人,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起,不需要再说什么。

      “听夏。”顾言澈突然说。

      “嗯?”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沈听夏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平静:“问吧。”

      “这十二年……你后悔过吗?”

      沈听夏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峡湾,看向雪山,看向那个永不落下的太阳。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也没有去拨。

      “后悔过。”最后她诚实地说,“很多次。后悔为什么喜欢你,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放弃,后悔为什么要把最好的十二年都给了一个不认识我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但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没有这十二年,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沈听夏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坚定,“顾言澈,爱你这十二年,让我学会了耐心,学会了坚持,学会了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也让我学会了……什么时候该放手。”

      “这十二年不是浪费,”她继续说,“它们是我成长的养分。痛苦,但必要。”

      顾言澈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眼里会有那种透明的平静。

      因为她已经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了。

      她不再怨恨那十二年,不再怨恨他,甚至不再怨恨那个痴痴等待的自己。

      她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痛的,美的——然后把它们都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一个更完整,更坚强,更自由的自己。

      “我明白了。”顾言澈说。这是他这几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每一次说,意思都不一样。

      第一次是接受自己错过了十二年。

      第二次是接受她真的放下了。

      第三次是接受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那就好。”沈听夏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顾言澈也站起来。

      “不用了,”沈听夏摇头,“很近。”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顾言澈,”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来找我。”沈听夏微笑,这次的笑容很真实,很温暖,“虽然来得有点晚,但至少,你来了。这对我很重要——让我知道,我的十二年,不是完全无声的。至少,最后你听见了。”

      顾言澈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听夏……”

      “再见。”沈听夏打断他,没有让他说下去,“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顾言澈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午夜阳光依然明亮,风依然寒冷,峡湾的水依然波光粼粼。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他终于听到了那十二年的回响。

      虽然迟到了,但至少,他听见了。

      ——

      第二天下午,顾言澈在机场候机。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他看到特罗姆瑟最后的风景——山,海,彩色的小房子,还有永不落下的太阳。

      广播里通知登机,他拉起行李箱,走向安检口。

      过安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当然,没有人来送他。

      他也没有期待有人来。

      过了安检,走到登机口,他拿出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特罗姆瑟的天空。

      然后他关掉手机,放进外套口袋。

      飞机滑行,起飞,升空。

      窗外,特罗姆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彩色的小点,消失在云层之下。

      顾言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十二个小时后,他将回到北京。

      回到有蝉鸣的夏天。

      回到没有沈听夏的生活。

      而这一切,刚刚好。

      刚好到,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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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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