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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
漠北的朔风与沙尘,终于被函谷关内温润的东风所取代。凯旋的大军自北地迤逦而入,过渭水,抵灞上,最终在元狩四年的初夏,抵达长安近郊。这一次的迎接,远比河西大捷归来时更为盛大,几乎倾动京畿。
皇帝遣使郊迎,赏赐牛酒,犒劳三军。通往未央宫的青石御道两侧,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长安城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挤满了道路两旁的高楼矮墙、树杈屋顶。欢呼声、赞叹声、孩童的尖叫声汇成沸腾的声浪,几乎要将初夏的天空掀翻。人们争相踮脚,想要一睹那位创造了“封狼居胥”神话的少年战神的风采。
苏鉴微依旧坐在后队的马车里,隔着摇晃的车帘,望着外面人山人海的盛况。欢呼声震耳欲聋,鲜花与彩帛不时被抛向队伍。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块玉佩,冰凉的玉质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兽纹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狂热之下,苏鉴微的心却像浸在温吞的水里,感受不到多少欢欣,反而有一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的凉意。她想起离开漠北前夜,霍去病独自立于星空下的孤寂背影;想起他递来玉佩时,眼底那抹深藏的疲惫与某种她当时未能完全理解的复杂神色。
盛大的凯旋仪式后,更为隆重的封赏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这一次,苏鉴微的父亲因功绩微末,已无资格列席。但苏鉴微自己,却因霍去病特意提及“军中医女苏氏,随军协理医药,于漠北苦寒之地多有辛劳”,而被破例允许,以“侍医”的名义,随同一干低阶有功人员,立于大殿最边缘、靠近殿门处的阴影里。这里,既能看清殿中情形,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殿内,文武百官,冠冕如云。汉武帝高踞御座之上,满面红光,意气风发。漠北空前的胜利,彻底击溃了匈奴主力,实现了自高祖以来历代帝王梦寐以求的“漠南无王庭”的局面,他的功业,已然直追三代圣王。
封赏的诏书由谒者高声诵读,声振殿瓦。
“……骠骑将军去病,躬率所获,涉难远征,兵威远震,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益封五千八百户!”
五千八百户!比河西之捷后的益封又多出数百!累计封户已近万!惊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抽气声。
但这还不是全部。
“其功至伟,其勇无双。今加授大司马,秩同大将军,共掌天下兵马!”
大司马!与大将军卫青同列,共掌全国军事大权!
这道诏命一出,满殿皆寂。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齐刷刷地射向跪在御阶之下、那个依旧一身风尘戎装、未来得及更换朝服的年轻身影。
卫霍并尊,权势至此,已达人臣之极!
苏鉴微站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玉佩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看到霍去病伏地谢恩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没有丝毫颤抖。但她却从那挺直的背影里,读出了一丝近乎僵硬的沉重。
皇帝亲自步下御阶,亲手扶起霍去病,拉着他的手,走到殿中,面向群臣,朗声笑道:“此朕之冠军侯,大汉之骠骑也!匈奴远遁,自此北疆可安!”
群臣如梦初醒,潮水般的恭贺与颂扬之声立时涌上。“陛下圣明!”“骠骑将军威武!”“天佑大汉!”……一时间,殿中满是谀辞。
封赏宴随即开始。钟磬齐鸣,羽觞交错,珍馐罗列,舞袖翩跹。霍去病与卫青同席,位于皇帝御座左近最尊贵的位置。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侯爵朝服,上饰有朱红纹饰,玉冠博带,衬得面如冠玉,眉宇间那份属于战场杀伐的锐气,被华服稍稍中和,却并未消失,反而在珠围翠绕的盛宴中,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冷硬与疏离。
苏鉴微的位置远离中心,只能远远望着。她看到皇帝频频向霍去病举杯,目光中满是激赏与倚重;看到卫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侧头与霍去病低语几句;看到满朝武将看向霍去病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敬与羡慕。
然而,她也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一些身着文官深衣、峨冠博带的臣子,虽然也在举杯祝贺,但笑容总显得不那么由衷,眼神闪烁,不时交头接耳。当乐舞暂歇、殿中稍静时,一名须发花白、气质儒雅的文官起身,向皇帝敬酒,颂扬了一番赫赫武功后,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
“……陛下,漠北一战,功盖千秋,然军兴以来,府库耗费甚巨,边郡转输,民力疲敝。今匈奴远遁,北疆暂安,是否可稍缓兵戈,与民休息,以养国力,方是长治久安之策啊。”
这话说得委婉,甚至带着为国为民的恳切,但落在刚刚经历空前大捷、意气风发的君臣耳中,却不啻于一盆冷水。殿中气氛微微一滞。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未置可否,目光却扫向了霍去病。
苏鉴微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到霍去病放下了手中的酒樽,抬起了眼。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在满殿辉煌灯火的映照下,亮得有些慑人。
他没有看那位发言的文官,而是直接转向御座,起身,拱手,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匈奴虽遭重创,其单于庭犹存,残部未清。漠北苦寒,其地虽暂不能居,然其族剽悍,若假以时日,恢复元气,必复为边患。臣以为,当乘此大胜之威,继续清剿残敌,巩固边塞,方能使匈奴再无南顾之力,边境得享长久太平。”
他的话语没有激烈的反驳,只是陈述事实与军事上的必要性。但那种“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坚决态度,与文官“与民休息”的建议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位文官脸色微变,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一位年岁稍轻的文官接口道:“骠骑将军忠勇可嘉,然治国之道,非仅恃兵革。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不堪其扰。将军年少气盛,锐意进取自是好的,但亦需体察民生艰难……”
这话便隐隐带上了指责霍去病“只知军事、不恤民力”的意味,甚至暗指其“年少气盛”,缺乏政治远见。
殿中气氛更显微妙。许多武将面露不忿,但碍于场合和对方文官身份,不好直接驳斥。
霍去病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话音落下,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更沉凝了几分:
“将军终究是武将,心思用在战场上便好,朝堂上的事,自有陛下与诸公裁度。”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发言的文官,最后落回皇帝身上,语气斩钉截铁,“然,边患未靖,武将之责未卸。臣之所虑,唯在如何尽扫残敌,永绝后患,使陛下再无北顾之忧,使百姓终得安宁耕牧。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他将自己定位在纯粹的“武将”,避开直接参与“治国之道”的争论,却又无比坚定地重申了自己作为武将的职责与目标——扫清边患。这番回应,既守住了臣子的本分,未越界干政,又明确表达了继续征战、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将个人立场与家国大义紧密捆绑,令人难以在道义上轻易指摘。
那位年轻的文官被他噎住,一时无言。老博士眉头深锁,却也不再言语。皇帝看着霍去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似是欣赏,似是感慨,又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思量。最终,他哈哈一笑,举杯道:“去病所言甚是!武将谋战,文臣治国,各司其职,方能天下大治!来,满饮此杯,愿我大汉,永享太平!”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揭过。宴饮继续,丝竹声再起,仿佛刚才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
但苏鉴微站在阴影里,却觉得手脚冰凉。她看着霍去病重新坐下,侧脸在晃动的珠帘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他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姿态依旧从容,可苏鉴微却仿佛能感觉到,那华服之下绷紧的筋骨,和那份被荣耀与权势包裹着的、更为沉重的孤寂与压力。
【叮。人物‘霍去病’动态更新】
系统的提示音冷静地响起。
【当前动态】:元狩四年夏,长安未央宫封赏宴。目标因漠北大功加授大司马,位极人臣。面对文官集团以“耗损国力”“与民休息”为由的隐晦质疑与压力,目标明确以“武将本分”自处,避开政争锋芒,同时坚定重申“扫清边患、永绝后患”的核心军事主张与家国责任。此举既维持了在复杂朝堂格局中的政治生存空间,又彰显了其纯粹而执着的军事志向与担当。记录存档。
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散。苏鉴微随着人流退出宫殿,站在未央宫前空旷冰冷的广场上,夜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与脂粉香,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
她绕到偏殿回廊下等待。许久,才看到霍去病在一群内侍和将领的簇拥下,从灯火通明的主殿方向走来。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步伐却依旧沉稳。
待人群散去一些,他看到了廊下阴影中的她,脚步微顿,对身边人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独自走了过来。
廊下悬挂的宫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他身上的侯爵朝服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更衬得他面色有些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深处,依旧亮如寒星。
“将军。”苏鉴微敛衽行礼。
霍去病走到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残余的宴乐声。
他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却带着卸下部分伪装后的真实疲惫:“你都听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鉴微点了点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轻声道:“将军应对得体。”
霍去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那弧度很快消失。“得体?”他低语,目光投向廊外沉沉的夜空,“不过是……该说的话罢了。”
该说的话。为了继续他的使命,为了他心中那片尚未完全廓清的边塞晴空,他必须说那样的话,必须站在那个位置,承受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与心思。
苏鉴微望着他,心中那阵酸楚再次翻涌而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口中的“永绝后患”并非虚言,那是他燃烧生命也要达成的执念。她也比任何人,都更心疼他在这条注定孤独而艰难的路上,所背负的一切。
“民女……”她喉头微哽,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将一直攥在手心的玉佩,更紧地贴在了心口,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理解与支持。
霍去病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柔和,但很快便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重新走入那片属于他的、荣耀与压力并重的无边夜色之中。
苏鉴微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重重阴影里。
手中玉佩的凉意,直透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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