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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作乐
章舜顷的目光一寸寸略过弗筠那幅画像。
画中,她身形如柳,微微侧转,半敛双目,低垂视地,好一副慈悲悯人的模样。奈何章舜顷见识过其人的刁钻性子,便只觉得做作得很。
她胸前手托白瓷宝瓶,手里还拈着一支粉色菡萏。
菡萏,莲花,红莲教……一道光芒刺穿了章舜顷的头颅,他惊异于自己的发现,身上不由微微发起热来,碾玉做的面孔泛起奇异的红光。
陈妈妈姗姗来迟,见他盯着画像色迷魂散,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挪着迟缓的步子上前,“呦,章大人,你这么快又来了?”
章舜顷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昨日既打了招呼,自然是要履行承诺的,弗筠呢?”
陈妈妈面露难色道,“这弗筠啊,昨日受了惊吓,今晨身子便不爽,怕是不能见客了。咱家姑娘环肥燕瘦的都有,大人瞧瞧可有其他中意的?”说着她指向一溜美人挂画。
章舜顷听到如此拙劣的借口不由暗暗发笑,就她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怕是只有她吓别人的份儿吧。但他牢记着此刻的恩客身份,努力不露出嘲讽的神情,故作腔调道,“这些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我今日只想见弗筠,她既生病了,我更该探望关切一番了。”
陈妈妈眼神上下打量他,眼皮的褶皱挤成一团,显然对他没来由的用情至深十分不信,有意试探道,“非是老身拿乔不许,只是再美的人病中模样也不好,弗筠她也不愿见人。”
章舜顷满耳朵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不愿”二字上,心里如明镜一般,可他偏爱反着来,便道,“见她一面需要多少银子,开个价吧。”
她不愿见人,鸨母还不愿赚钱吗?
陈妈妈伸出了三根指头,就在章舜顷思考她所指的是三两还是三十两时,就听她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三百两。”
章舜顷用尽毕生定力才绷住了自己的嘴角,没有露出怯来,背在身后的手却死命地绞在一起,凸起的关节被撑得发白。
他一年的俸禄折算成银子,也不过一百两,就只见一面,却要花他三年的俸禄。三年兢兢业业,一夕之间便挥霍而空。
徐鸣珂还真是败家子。
章舜顷牙险些咬碎,才故作轻松地开口,“好说。出门没带银子,过后让人给你送来。”
这一试,陈妈妈便试出对方的深浅:不知行情的新兵蛋子,人傻钱多的主子。
弗筠虽说是个刺头儿,但属实能给她赚白花花的银子啊,谁会跟钱过不去。
可一想到弗筠眼下那般模样……她脑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大人出手真是阔绰,只是弗筠身上未免带着病气,远远听听曲子说说话自是不妨碍,若是想温存一番怕是要另择佳期了。”
“我自然有数。”
陈妈妈便引着他来到沿河河厅,珠帘纱幔重重叠叠,在河风的吹拂下轻飘飞舞,珠帘相撞声清脆入耳。
章舜顷被引至最尽头的罗汉床安置,时下已近晌午,坐定之后,便有丫鬟来排桌布菜,待要为他添饭捡菜、斟酒相配时,章舜顷却淡淡吩咐,“都下去。”
陈妈妈示意众人屏退,笑道,“大人若需要人差使,唤一声就好,丫鬟们都在外头候着。弗筠还需打扮一番,劳大人静候了。”
章舜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身将所有窗户推开,方才他实在是被一阵阵香风熏得脑袋疼。
奇怪,他昨夜分明跟弗筠待了许久,她身上没有这样的味道吗?章舜顷竟想不起来了。
铜壶滴漏,每一滴都像砸在心尖上,无休无止。就在章舜顷耐心几尽耗尽时,才听“吱呀”一声门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迈着轻缓的步子向他走来,一直走到珠帘后头停下。
章舜顷见她面上覆着一层白纱,只露出了秀丽的眉眼和眉心的朱砂痣,不免联想起她那幅画像,揶揄道,“又在扮观音呢?”
一瞬沉默后,他听到对方埋怨道:“昨晚那帮子不干不净的官兵,随意翻了我的床,让我起了一身红疹子,我还没处找人说理呢。”
章舜顷一直当她生病是借口,如今听上去,她的声音确实有些虚弱,便稍微心软了一些,问道,“还有力气弹琴唱曲吗?”
这次的沉默相较方才更久,就在章舜顷忍不住反省自己所提要求是否有些不近人情时,忽听弗筠十分迟疑地开口:“大人今日是来寻欢的?”
“不行吗?”
“这可是明知故犯,您就不怕被参一本?”
章舜顷好不容易扮出来的浪荡相僵住在那儿,干咳了一声,收回了翘起的二郎腿,“我回京会自行请罪,你不用管。”
这一出乃他深思熟虑出来的。
章舜顷觉得跟弗筠前两回打交道之所以没讨着好,就是因为太心急,反而被她牵着鼻子走,因此决定换个路数。
瞧,这不刚上来就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所在的这间河厅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房间里萧鼓琴瑟一应俱全,弗筠挑挑拣拣,最后抱起一把琵琶,又迈着轻缓的步子坐回了珠帘后的圆凳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给大人弹一曲《十面埋伏》吧。”
“哦?这曲子可不好弹。”章舜顷眸光一闪,特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支起下颌,准备洗耳恭听。
弗筠像模像样地转轴拨弦,低眉敛目,轻拢慢捻,几下轮指,弦音铿然而鸣,渐渐成调。
章舜顷始终平静如许,“列阵”的曲子弹完后,面上才逐渐有了波澜。
《十面埋伏》分三部十五段,整肃军阵后,才是最激烈高潮的桥段。伏兵四起,短兵相接,两军交战,该是何等酣畅淋漓。
弗筠拨弦转急,手法变促,章舜顷却眉头紧锁。
她指尖流出的曲子起初尚嘈嘈切切有些模样,后来却是纷纷杂杂,乱七八糟,错音百出,不成章法,瞎忙的手指全是跟不上趟的慌乱。
楚汉之争的雄壮威武,结果成了她曲下的流氓斗殴。
突然,“叮”然一声,弦断了。
陡然响起的尖利声响,震得珠帘都在乱颤,珠珠相撞的脆响,反倒比方才的琵琶声更入耳些。
“行了,别弹了。”章舜顷扶额叹气,耳畔仍在嗡嗡作响,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余音绕梁了,“这就是‘赛观音’的本事?真是徒有虚名。”
“让大人见笑了。其实我琴棋书画、歌舞琵琶,都不太拿得出手,否则也不必兵行险着,扮菩萨了。”一曲下去,似乎费了她极大的心神,喘得比先前更急了些。
章舜顷只顾低头按揉额头,疗愈自己方才所受的伤害,更为他的三百两银子感到肉疼。
弗筠搁下手里的琵琶,立起身来,匀了气息才道,“要不……我给您算个卦?或者您给我说说八字,我给您算算姻缘和仕途。”
隔着珠帘,章舜顷对上了她清凉的黑眸,声线里透露出隐隐的雀跃,“好啊。”
“大人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景佑十四年,正月初三,申时生人。”
她听完立刻掐起手指,在心里排盘推演,微微蹙眉,眉心那颗朱砂痣随之起起伏伏。章舜顷冷眼看着,嘴角不自觉勾起戏谑的弧度,装算命瞎子倒是有一套。
半晌,只见她不停地摇头感叹,“大人真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杀印相生,实乃凤毛麟角的贵格啊。”
“怎么说?”
“大人年上七杀坐财,尊父必为执掌枢要之人。六岁起运,丁卯大运官印相生,自小便有过目成诵之才。十七岁流年辛酉,恰是金榜题名之期,自此官运鸿通。可惜妻宫辰土比肩夺财,红鸾星始终晦暗不明,不过大人莫要心急,正缘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了。至于这仕途嘛,大人日后必然能平步青云,官拜内阁,前途不可限量。”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章舜顷却收起了戏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这些事,稍微打听打听也不难知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啊,你不是叫张顺青吗?徐公子说过你的名字,我估摸着应该是弓长张,顺利的顺,青天的青?”
章舜顷轻笑了声,“你的《说文解字》也没翻几页吧?”
弗筠眉眼一弯,“那是哪几个字嘛?”
“立早章,尧舜禹的舜,碧波万顷的顷。”
“章舜顷。”弗筠一字一顿地品味着三字,“章大人,我记住了。”
章舜顷被她话音绵长的调子挠得身上发痒,阖眼迫使自己养心静气,再度睁眼又是一片冷冷的清明,“你既然能掐会算的,不妨帮我算算皇陵案的嫌犯如今藏身何处吧?”
串串珠帘将弗筠半遮面的脸切割成了一条条,那双总是带有弧度的杏眼恰好被摇曳的珠子挡住,章舜顷侧了侧身子,以便对上她的眼睛。
她敛起眼帘,避开了他满含探究的目光。
见状,章舜顷挤出颇为无奈的语气:“你既然说我官运亨通,可我若连眼下这关都过不了,恐怕仕途就此夭折,又何谈日后官拜内阁呢。”
她显然犹豫了许久,才道,“既如此,那我便只管算,至于准或不准,信与不信,全凭大人决断。”
“自然。”
弗筠素手挑起珠帘,缓步上前,走至章舜顷面前。一股清淡冰凉的药草味裹着河风的腥味轻而易举地送到了鼻尖,章舜顷微微皱了皱鼻。
弗筠取下腰间随身携带的素色荷包,从中掏出三枚铜钱,一枚枚排开到案几上,便又退回到两步开外,“既然是大人所求的事,还是得由大人自己亲自来,心诚则灵。”
“我要怎么做?”
“心里默念着你要找的人,摇六下就好了。”
章舜顷半信半疑地拈起三枚铜钱,将正反面都端详了一遍,都是景佑年间的铜钱,有些年岁,看得出经常被把玩,文字边缘已经被磨得锃亮,便随口一问,“你是哪一年生人?”
“景佑二十二年。”
章舜顷不由一惊,“你今年才十五?”
徐鸣珂小他一岁,今年二十有二,算起来两人差着七岁,真是老牛吃嫩草。
弗筠似是不解他的讶异,语气平常道,“什么叫‘才’?青楼里的女子,十五岁就要开门迎客,不算小了。”
章舜顷突然沉默了,觉得自己固执坚信的东西顷刻间崩塌。
十五岁是什么概念?是稚气未脱、情窦初开的年纪。京城里同龄的世家贵女,尚待字闺中,练习女工,抚琴操乐,莳花弄草,岁月静好呢。
章舜顷拈着铜钱失神许久,弗筠忍不住提醒他,“大人,这样合在掌心里晃一晃就好了。”说着,还不忘虚着掌心教习一遍。
“算了,今日叨扰了。”章舜顷将三枚铜钱重新搁在了案几上,便起身整了整衣袍,往外走去。
这下轮到弗筠傻眼了。
她刚搭好戏台,尚未粉墨登场呢,看客却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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