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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接下来的两天,学工生活归于平淡。清晨列队点名、白天上工、夜里自习,日程被拉得笔直。
发动机的四个冲程被一遍遍放大在投影幕布上,气缸内的火焰像心脏般收缩;电路的走向在图纸上交错延伸,闪亮的灯泡与干涩的蜂鸣声在各组内此起彼伏。
千斤顶升降的咔哒声充斥车间,轮胎卸下,又重新套回,空气滤芯和电瓶在一双双手里不断窄装。螺丝和塑料卡扣的摩擦声,是车间里长久存在的背景音。
第五天上午,漫长又短暂的学工生活即将结束,学生们的眼睛又亮了几度。
大家围在发动机模型前,王老师背着手站立。幻灯片上亮着几个大字:故障现象识别。
王老师敲了敲模型的缸体,声音干脆:“车打不着火,大概率是三样东西的问题:油、火、气。油到不到,火有没有,气缸有没有压缩。别死盯一样看,三样都要查。”
他指向火花塞位置,“火花塞是点火的心脏,点不亮,就别指望车能动。拿出测电笔能看到有没有火花,别嫌麻烦。”
“再来看油路。”他抬起模型的油管,“油泵坏了或者油管堵了,喷油嘴喷不出油,车就只能原地发呆。汽油能烧,但烧不到气缸里,车比你还憋屈。”
有人偷摸笑了笑。
他的手掌压住进气歧管,示意气流方向,“最后是气缸的压缩。气缸漏气了,就像肺漏气一样,进多少也留不住,打火时只能听见马达空转。”
他扫视众人,面色严肃,“再提醒一遍,车不会自己长毛病,出问题一定有征兆。别拿打不着火当侥幸。要是修错了,车主会骂你,老板会开除你,连我都想揍你。”
王老师绕到工作台另一侧,手扶仪表盘示意图,“仪表盘不亮,不是灵异事件,也不是车突然良心发现了。”
“先查电。”他拎起前电瓶的连接头,“电瓶是供电源头,线松了,接触不良,整块仪表盘就跟死机一样。”
他拿起一根短线,搭在电路模拟板上,“再就是保险丝。有些人换灯泡不拔电,烧了保险丝,赖仪表盘脾气大。这玩意儿是保护线路的,它烧了,等于救了你。”
他清了清嗓,抬起电路图,用笔轻点一处红框,“仪表盘靠的是整车低压电路系统,出问题时要从电瓶、线路、搭铁、仪表本体四个方向查。尤其是搭铁点松动——这是所有‘玄学故障’的源头。”
“至于搭铁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马上就知道了。”王老师双手背到身后,“好了,现在回到各组,辅导员带你们模拟故障排查。”
大家四散开来。辅导员们已经在检测区等候。待学生们一归位,他们便一一打开引擎盖。
“现在这辆车是模拟故障状态,打火失败,仪表盘也不亮。”辅导员说着,递过来一副钥匙,“来,一个个排查,从最基本的电路开始。”
没有人上前。
谈以明接过钥匙,坐进驾驶室,拧了拧钥匙,汽车毫无反应。
小熊探过头来查看仪表盘。屏幕漆黑。阿粉翻开引擎盖旁边的电瓶盒,小心地查看电极。
梁丘音站在副驾驶一侧,低头看电瓶接线,拧眉思索。
“如果不是电瓶本身的问题,而是搭铁松了,那只靠测电笔是不是没用?”梁丘音问。
辅导员看了他一眼,拿来一根测电笔,啪地打开电瓶盖,吓了阿粉一跳。
“问题问得对。但你连正负极接线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判断搭铁好不好?”
他示意大家靠近。谈以明从驾驶室绕过来。
“搭铁,就是车辆的‘回路’。搭铁断了,就算电瓶满电也用不出去。查搭铁,先看负极接头,之后查保险丝盒总线。”
谈以明离得最近,他抽出一根烧黑的保险丝给辅导员看,后者点头,“就是这个,过载烧断了。”
梁丘音靠近,思忖片刻后问:“那如果是点火线圈的问题,也会导致仪表盘不亮吗?”
辅导员轻笑,“你想得太远了。车根本没通电,火都没送出去,线圈就跟睡觉似的,不关它的事。”他停顿一下,“你先把这堆线都看懂了,再问点实际的。”
他接过烧坏的保险丝,转了转,“保险丝烧了,只是结果,不是原因。接着查。”
随后,辅导员又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把十字螺丝刀,卸下仪表台下方的盖板,露出里面的一排插头和线束。
“正常来讲,这种整车不通电,多半是供电线路出问题。要么线路短路烧了保险丝,要么某个插头松了。”
“你们几个,挨个来看看。”他直起身,后退几步,“先别动火花塞、线圈那些没用的。”
他们挨个俯身查看插头的位置。
“如果是线束之间接触不良,但外壳完好,怎么查?”梁丘音问。
辅导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单手按住一组插头,轻轻一推。某个插口咔哒一声卡进原位。
下一秒,仪表盘亮起橙色的自检灯。
谈以明看了梁丘音一眼。小熊小声“哎哟”了一句,阿粉下意识后退一步。
辅导员拍拍车身,“故障原因就是这个——主电源插头松脱,通电不稳,导致仪表盘不亮、无法点火,保险丝也跟着烧了。”
“这一次的模拟故障里只有这一个毛病。”他看向梁丘音,“你刚才的问题有点意思。但你得知道什么时候是接触不良,什么时候是你自己没接上。”
他站直了,语气平静道:“故障排除先到这里。工具记得归位。一会儿给你们发这一周的反馈表,先自行休息十分钟。”说完,他便转身走远。
几人脱下浸了油渍的粗麻手套。小熊掏出一块被压扁的蛋黄派,刚撕开一半,里面的碎屑便撒了一地。
“哎呀!”阿粉小声叫着。
“你先帮我拿一下。”小熊递给他蛋黄派的包装,自己从口袋里拿出小包纸巾,抽出一张来拾掇地上的碎屑,扔掉后再拿回自己的零食,边吸边吃,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
“今天中午最后一次吃食堂,下午就可以回家了。”阿粉轻舒一口气。
小熊笑弯了眼,“你说这技校是不是自己种胡萝卜,怎么顿顿都有胡萝卜?”
“可不是嘛!”阿粉捂住鼻子,“我觉得我往后一个月都不会再吃胡萝卜了。”
“就连昨天的鸡肉块我都怀疑是拿胡萝卜腌出来的。”
阿粉咯咯得笑。
其他组的辅导员陆续返回。车间里的大型机械逐个停止运作,学生们的谈话声逐渐明朗起来。
教室最前方,王老师站在升降机旁,低头操作投影仪。
幕布上显示“工课总结”四个字。
发动机盖合上,工具回到架子上,轮胎归位,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
梁丘音组的辅导员也回来了。他发给四人一人一份反馈表。
即便是不情愿的回忆,当它发生过后,依然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填写手里的反馈表。
之后,王老师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向前聚集。
他没拿讲稿,声音却比第一天更为清晰。
“这一周,教会你们怎么拧螺丝、认电路、看故障,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后都去修车。”
他的视线扫过每个角落,“我希望你们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问题,不会自动恢复出厂设置。灯不亮,就去查电;拧不动,就换角度。”
“车有系统,人也有。电路断了能修,判断错了能补。就怕你们什么都不查,随口赖到命运头上。”
他走到工作台边,摘下手套,“车间里的东西看起来复杂,但再复杂,它也有图纸,有逻辑,有顺序。人生大多数时候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你没有耐心一颗颗螺丝拧下去。”
“我也知道,你们大多数人以后不会走这条路。没关系。至少这几天你们摸过铁,蹲过地,拆过东西,也装回去过。”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缓下来,“以后不管在哪,不会的东西,试一试,拆开看看。别一上来就说自己不行,车都还没打火呢,你就熄了。”
他看了眼表,最后一句话仍旧不温不火:“反馈表交给辅导员,工服记得交回。”
“下课。”
作为伙食部门的功臣之一——蒜蓉辣酱——已经在昨天消耗殆尽。最后一次午饭,话唠哥吃的是原装的食堂滋味,竟也一粒不剩都吃光了。
饭后,他第一次没有自己先跑回屋,而是等梁丘音和谈以明一起走。
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回屋以后,便各自拆床单,整理衣物。
话唠哥手里把玩着一个完工的小木雕,指着桌上摊开的零食,问道:“这堆吃的咋办啊?”
梁丘音举起床单对折,“我没带零食来,也不打算带走。”
“还有没拆包的呢,扔了怪可惜的,”他又看了看谈以明,“要不咱俩给它瓜分了?”
谈以明靠近桌边,在一堆塑料袋和零食袋中间,选了两个独立包装的小乳酪蛋糕,“这两个就行。”
话唠哥也不扭捏,直接说:“行,剩下的我先带回去,等下周拿到学校去,咱再一起吃。”
桌上的东西很快横扫一空。仅剩的几个塑料袋留在桌上,当临时垃圾袋用。
梁丘音弯下腰,再次检查床底的插头,上面是空的。
保险起见,他又走去谈以明原来的床边,轻挪床架,查看墙角边的插头。
咔嗒一声,行李箱拉杆撑起。他拎了拎箱子,轻了不少,于是问谈以明:“你的包沉吗?”
谈以明拎起登山包又放下,“还可以。”
“一会儿放我箱子上吧,我一起拖着。”
谈以明点头。
“你这登山包看着很专业啊。”话唠哥顺口问了句。
“嗯,我爸喜欢爬山。”
“我听说这些专业设备都老贵了,这一个包不少钱吧?”
“那我不清楚,”谈以明拉紧包带,“他不用了的才给我。”
话唠哥扬起眉梢,“那也行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淘汰了的也是宝贝。”
谈以明握住包带的手紧攥了一下。
门外响起喇叭喊话声:“高一年级注意了!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准备集合!”
“哥几个没落东西吧?”话唠哥撑着大腿站起来,在桌上留下屋门钥匙。
“没有。”谈以明和梁丘音齐声回答。
三人一同回望这间小屋。天花板的窟窿好像停止了呼吸,一动不动。
直到谈以明拉开门,它才被气流带动,鼓噪了最后一次。
高一高二所有人在技校门口的空地上列队。大巴车已在门口等候。
等到按班级上车之时,高一一班至六班却出了各种各样的状况。不是有人忘了拿东西,就是宿舍长忘记归还钥匙。
结果,七班是第一个坐上大巴车驶离的班级。
与来时一样,梁丘音和谈以明坐在司机后方,前挡风玻璃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汽车行驶十分钟后,梁丘音侧过头去。那几根黄白相间的大烟囱已没入地平线。
低饱和度的广告牌进入视野,有些东西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郊区某个角落。
进入市区,道路开始拥堵。距离学校几百米开外,已有不少私家车停在路边等候。
大巴车慢速穿过,驶入校园时已是傍晚。
操场上,零星几个高三男生在打篮球。
梁丘音跳下车,一眼便望见那个跃起投篮的熟悉身影。
他有些惊讶,现在应该还是上课时间。
而他也认得一同打球的其余几人。他们都属于高三年级里出了名的游离于主流竞争之外的边缘群体。
没想到哥哥竟这么快地融入了他们。
同学们陆续下车。有人不小心碰撞到梁丘音的肩膀。
他回过神来,俯身从行李舱里拖出箱子,和挂在上面的登山包。
篮球砸中篮筐,咣的一声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
梁丘音解开登山包的背带,轻蹙眉心,没有再望过去。
“我来吧。”从旁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登山包。
他们顺着人潮向校门口走去。不断有大巴车拐入校门,操场渐渐满起来。
篮球声被淹没。
当梁丘音即将走出校门时,他无意中轻瞥一眼。
篮球架被大巴车挡住。操场上找不见一个身穿高三校服的人。
初夏的风是软的,像一层被晒透的纱,贴在皮肤上,黏得轻柔。
为时一周的学工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惯性中被冲淡、稀释。校园又归于日常,只有阳光照进教室的角度在悄悄变短。
杨树叶茂盛得很。大片的树荫成为了体育课时最受欢迎的场所。只等老师一声“自由活动”,那片绿荫里便很快挤满了人。
这天日光正盛,同学们在操场上列队完毕后,照例的跑操却没有进行。
体育老师带领方队来到100米跑道边,手持秒表,大声念分组名单。大家这才意识到,那片阴凉下的缓冲空档被删去了。
方阵被拆散,列队松动成零落的身影。有人站在原地,有人踱步至边线外。第一组女生走向起跑线,开始做简短的热身运动。
许辰鹤也在其中。她的手心有些冒汗,脸颊红扑扑的。比起跑得快,她看上去更怕摔倒。
灌篮哥站在起跑线旁,高举手臂。
猛然挥下的一瞬间,终点线处的体育老师同时按下秒表。
许辰鹤的反应慢了半拍。其余三人已拉开一小段距离,她才蹬地起步。
她的跑姿不甚利落,像个手脚不协调的小兔子。虽然略显慌张,但脸上写满了拼搏到最后的坚毅。
临近终点,她的眼圈都红了,却没有减速,摆臂前冲,倔强地向前扑去。
冲过终点,她先是扶膝喘气,再用两手当蒲扇,给热乎乎的脸颊降温。等稍稍缓过劲,她才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
四人沿跑道边慢慢走回起点。下一组男生从她们身边疾跑而过,卷起一阵清凉的风。
第三队女生已经在后方待命。
班长站在原地,两腿交替抬起,像在完成某种仪式性的热身。她神情放松,步向起跑点,步伐里藏着上阵前的决意。
她的起跑不算快,但节奏沉稳,脸也因此涨得通红。短发随奔跑节奏上下起伏,与她平日穿梭在课桌间时一模一样。
冲刺阶段,她似乎是拿姿势的美感换来爆发的意志,硬生生超过了前面的人。
相隔一百米的距离,有人隐约听见班长抱怨跑鞋的嗓音。
此后,灌篮哥的手臂挥舞了不下十次。班上大部分人都已跑完第一轮。
最后一组仅剩三人,灌篮哥也加入其中。这一次,起跑号令由终点处的体育老师发出。
远远的手臂挥下,四人同时起跑。
灌篮哥冲在最前面。谈以明紧随其后,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梁丘音的起跑不急不躁。他的发丝被风拂起,大步迈开,姿态好看到令人烦躁。
在他身后,话唠哥软软地晃着肩膀,像一条被迫拉上战场的老狗,懒懒塌塌地跟在末尾。
将近五十米处,梁丘音开始提速,身影出现在谈以明的余光里。
灌篮哥的速度开始滑落,逐渐与谈以明持平。
最后十米,三人几乎前后脚冲过终点线。几秒后,话唠哥踩着浮松的步子晃过终点线。
体育老师依次报出成绩。谈以明比梁丘音快了不到半秒。
四人陆续走回起点。
热气在操场上方聚着,与天空之间隔了一层水。
不远处,一阵风穿过杨树叶,沙沙响。
谈以明脱掉校服外套,汗渍从他的颈后流下。
他忽然很想转过头,看看梁丘音的表情。
阳光又抬高了一寸,时间也随之亮了一阶。
再次碰见小熊和阿粉,是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
当小熊喊出“谈哥”的时候,谈以明完全没有反应,所以小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谈哥也来买笔呀?”小熊的笑还是那么治愈。
谈以明呆住一下,紧接着对他微笑,“嗯,来逛一逛。叫我名字就行。”
“大哥没跟你一起吗?”阿粉凑上来,满脸期待地问。
“他在另一排。”
阿粉瞪大眼睛,下意识捂住嘴,生怕刚才的兴奋被听出来。
“昨天你们班李老师给我们代课来着。”小熊挑了一张贴纸,拿在手里反复看,“她的气场好足啊。”
“她让你们挨个背动词时态了吗?”谈以明含着笑问。
“时态什么的还好说,”小熊轻叹口气,“主要是她的提问方式……”阿粉立马上前补充,“她竟然横排提问!我头一回见沿着横排提问的老师!”
谈以明了然一乐,“等她再给你们代几节课,就该走S型路线提问了。”
小熊和阿粉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
“那这么说,一个人被叫起来,周围人岂不是全都要跟着紧张?”阿粉惊呼道。
谈以明认真想了想,“顶多前后左右四个人紧张。目前她还没有开发斜线道路。”
噗嗤一声,阿粉被逗得咯咯笑。
货架另一边传来塑料包装袋的摩擦声。
梁丘音站起身,背对着另外几人。他比货架高出不少。阿粉止住笑声,怯怯地向那边瞄上一眼。
“哎,我能不能问你一下。”阿粉轻戳谈以明。
“嗯?”
“大哥平常都是自己绑头发吗?”阿粉指了指梁丘音脑后的发髻。
谈以明也瞧了一眼,回答:“我不知道。”
“那他平常用什么洗发水呀?发质看上去真好。”
谈以明柔声说道:“其实你可以直接问他。”
“我哪敢呀——”阿粉捂住脸。
梁丘音从另一侧绕过来,手里拿了几根圆珠笔,和一小包黑色皮筋。
“大哥,好久不见。”小熊向他打招呼。
梁丘音扫了眼对面两人,“没多久。”他的脚步停在谈以明身侧,声音放低了些,“我选好了。”
谈以明点点头。
接着,梁丘音又看向小熊,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昨天我还见过你。”
“啊?在哪?”小熊很惊讶。
“你跟我们班卫生委员一起领粉笔的时候。”说完,梁丘音递给谈以明一个眼神。
小熊一听,不免有些脸红。
“哎呀,没想到你也在呀。”他羞怯地挠挠头,“我要是看见你,肯定会跟你打招呼的。”
“没看见正好,不然影响你发挥。”梁丘音的态度很坦诚,“第一次见你那么生气。”
小熊尴尬地笑了笑。他没想到自己罕见的严肃面孔会被梁丘音撞见。
“怪不得你昨天回班的时候怪怪的。”阿粉好奇地问,“你跟人吵架啦?”
“也算不上吵架,”小熊不再扭捏,大方承认,“每个人肯定都向着自己班,难免会有些摩擦。”
梁丘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问谈以明:“昨天带头打粉笔仗的人,该不会就是咱们班卫生委员吧?”
谈以明轻轻挑眉,“人都快晃出残影了,没看清。”
“是不是还有几根飞到你桌子上了?”
“嗯,都是新粉笔。”
两人达成共识般点点头。
小熊望着两人,眨巴几下眼,脸色柔和下来。他低头看手里的贴纸,上面的小太阳正如他现在的心情一般,阴云散尽。
阿粉问他:“你买好了吗?”
“我再去拿个本子。”小熊说着,又看了眼手中的贴纸,随后放了回去。
他想再说句什么,可一转眼,梁丘音和谈以明已经绕过货架,向小柜台走去。
店员看见梁丘音走近,缓缓放下翘着的二郎腿。
店里没放音乐。他们能听见店员耳机里的漏音。
失真又黏附的旋律流出来,带着电子音质的轻微毛边。
叮的一声,收银抽屉弹开。店员捡了几张零钱出来,递给梁丘音。
谈以明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收银台一角。
那里有颗迷你松树。彩色棒棒糖插满枝头,一闪一闪。
梁丘音合上钱包,拎起袋子,瞧见谈以明犹豫不决的神情。
临走前,他还是挑了两根。
走出店门,头顶的天空和手里的糖纸是一样的颜色。
第三次模拟考试悄然落幕。
半数高三班级都在黑板顶部挂起“高考加油”的横幅。学生们坐在成堆的试卷和课本当中,倦而执拗地挖掘着属于自己的战壕。
在这密不透风的备考气氛里,关于昱哥的传言起初只在小范围内流传。不知是谁第一个向外散播他要出国这件事,此事便像一滴酒精,落入紧绷的空气中,燃成一层透明的火。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高一七班。
扩音器们瞄了眼最后一排,确保当事人不在班里,于是大肆渲染起来。
而此时,梁丘音和方翎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没有了老师这个中间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上课铃已经打响。这一节课是自习。两人的步伐没有加快。
他们沿东侧的楼梯间下楼。
拐到三楼时,方翎开口了。
“你开始期末复习了吗?”
梁丘音看着她高高的马尾辫,回道:“还没。”
“我下周就开始。”她像是说给自己听,“毕竟还有上半学期的内容。”
梁丘音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也太早了吧。但他犹豫一秒,只回了一声“嗯”。
方翎继续走着。直到教学楼正中央的楼梯间附近,她停住脚步。
这里距离两边的班级都有一定距离。
梁丘音没有跟她一起停下。
“你等等。”方翎叫住他。
梁丘音站在两米开外,“有事吗?”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所以她才在这里停下。
梁丘音走近一些。
方翎迎上他的视线,眼神里没有一丝胆怯。
“你的低沉期结束了吗?”她问。
“什么?”梁丘音面露疑惑。
“上次期中考试,不是你的真实水平。”她似乎很笃定,“我想知道,这一次你要不要认真起来。”
梁丘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没有恶意。他问:“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个?”
“因为你是一个优秀的对手。”
两人视线交汇。
“我已经回答了你两个问题,”方翎说,“现在换你回答我。”
“就算上次考试不是我的最佳水平,那也是我的普通水平。考前我也复习过。至于我考得怎么样,对你并没有影响。”
方翎在快速思考,不让自己被绕进去。
“也就是说,这次你也不打算认真了?”她重新找回话语的主线。
梁丘音定定地看着她。
在这个女生身上,他一时找不出半点破绽。
“给我一个理由。”他说。
方翎的气息屏住一瞬。
她稳住自己,继续问:“那你之前的理由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梁丘音上前一步,“起码这个理由,不来源于我的对手。”
方翎的眉目霎那间清朗起来。
“我明白了,”她的语气不再紧逼,眼神飘向空气,“没想到你是一个无私的人。”
梁丘音刚想走,却被这句话拉住。
“什么意思?”他问。
“据我观察,谈以明在你的帮助下提升了二十多名,而你却甘愿‘普通’。这不是无私是什么?”
为什么谈以明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我何时帮助过他?”梁丘音忍不住问。
方翎耸耸肩,“耳濡目染也算是一种帮助。只不过我担心,以你现在的水平,能否再给他进一步助力。”
梁丘音怔了片刻。
接着,他再次逼近几步。方翎依旧没有动。
“你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他?”梁丘音直视她的双眼。
方翎没说话。她唇线紧绷,眼神一点点锐利起来。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句,“我在关心我自己。”
“这样最好。”梁丘音的声音沉下来,“那我就当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希望你也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方翎留在原地。
过了不到半分钟。正当她打算迈开步子回班时,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没有刻意压低走路声。步伐的频率透着窃听后的挑衅与从容。
方翎没有离开。她等在楼梯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后脑勺的呆毛随阶梯而下。
他拐过楼梯转折处,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个便当袋。
方翎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听见了。而且,他不怕她知道。
梁丘昱缓缓步下楼梯。
经过方翎身边时,他的眼神从她脸上掠过。
方翎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拐过弯去,继续下楼。
直到脚步声消失,方翎才开始往教室走。
刚才那双视线仿佛还留在空气中,淡得像雾,却锋利得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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