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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墨色的夜像化不开的浓砚,将连绵群山吞了个干净。唯有几点寒星悬在天际,碎光微弱得连草叶上凝结的霜花都照不亮。山风卷着松涛掠过林梢,惊起树桠间几只夜枭,哑哑的啼声在空谷里荡开,回声渐次消散,四下里死寂更甚。
宁尤村外的暮色里,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少年三千青丝松松绾在脑后,朱红发带随山间阴风起起伏伏,末端扫过肩头黑白相间的衣袍——墨色衣料如沉夜漫展,银白纹路似碎星缀染,最惹眼的是他脸上的面具,一半如浓墨泼染,一半似霜雪覆盖,恰好遮住眉眼,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唇色淡得近乎苍白。
一柄玉竹扇倏然出现在他掌心。少年抬眼望向宁尤村的方向,眉头微蹙——浓重的煞气如黑云压城,早已笼罩了整个村落。
“不好。”
少年低咒一声,足尖点地,身形如离弦之箭,飞快地朝着村子掠去。
赶到时,映入眼帘的恰是一个白衣少年被邪祟击飞的画面。
玉竹扇“唰”地展开,少年手腕轻扬,一道清冽竹风裹挟着灵力轰然撞出,堪堪挡住邪祟的致命一击。他旋身飞掠,稳稳接住坠落的白衣少年,待落地站稳,左手凌空化弓,右手凝气成箭,指尖猛地一拉——
破风之声锐不可当。
一箭射出,精准地洞穿了邪祟扭曲的躯干。
少年落地,玉竹扇扇骨上的鎏金符咒骤然亮起,清辉流转间,竹风凝成实质,裹挟着碎金般的灵力直直劈向那团黑气。邪祟发出凄厉的尖啸,化作滚滚黑烟四散逃窜,却被扇风织成的结界死死困住。少年指尖捻诀,扇面陡然翻转,一声冷冽的“散”字落下,黑烟便在漫天金光里寸寸消融,连一丝残魂都没留下。
白衣少年怔怔望着他,只觉此人实力强横,偏偏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少年收起玉竹扇,缓步走到他身前,声音清冽如泉:“你没事吧?”
“无事,多谢公子相救。”白衣少年拱手行礼,语气谦谨,“在下祁君尧。”
“原来你就是祁二公子,幸会幸会。”少年唇角微扬,笑意藏在面具之后,“在下少安。”
少安——少一份邪祟,多一份安宁。这不就是十年前横空出世、名动四方的少安尊吗?祁君尧凝望着眼前人,心头的熟悉感愈发强烈,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两人将救下的两个孩童送还家人,彻底清除了宁尤村残留的邪祟之气,便并肩朝着下一个目的地——杨村走去。
“你这一路,都偷看我多少回了?”少安忽然侧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难不成,是喜欢我?”
祁君尧本就冷着的一张脸,此刻更添了几分寒霜,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周遭的草木冻住。
少安见状,心头暗暗偷笑。他单手摸着下巴,绕着祁君尧转了半圈,上下打量着——这位祁二公子,除了冷得像块冰,竟真的样样都好。
一身月白嵌银纹的祁家服饰,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墨发仅用一根玄玉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角,愈发衬得那张脸清俊冷冽。眉眼天生带着疏离感,眼尾微微上挑,却无半分艳色,瞳仁是极淡的琉璃色,望过来时,像盛着万古冰川,不起半分波澜。鼻梁挺直,唇色偏淡,下颌线利落得像被刻刀精心裁过。周身似萦绕着一层薄雪般的清寒气,哪怕站在人群里,也像独自立在山巅风雪中,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这么好的祁二公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少安慢悠悠开口,故意逗他,“就不知你家里人,同不同意这门亲事?”
“你……胡言乱语!”祁君尧被他噎得语塞,耳根隐隐泛红。他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未遇过这般厚脸皮的人。
“怎么就是胡言乱语了?”少安半点不惧他的冷脸,嬉皮笑脸地凑上前,“不是你一路偷看我?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祁君尧抿紧薄唇,一双透亮的琉璃眸里带着几分愠怒,直勾勾地看向他。那目光太过直白,反倒让少安有些不自在,微微偏开了头。
半晌,祁君尧才冷冷开口:“只是觉得你,像某个人。但你们的性格,截然不同。”
少安一听,眼睛倏地亮了。他眨了眨藏在面具后的灵动狐狸眼,笑眯眯地追问:“谁啊?你说说看,我认不认识?”
见祁君尧抿唇不语,少安转了转眼珠,又凑上去调侃:“怎么不说?难不成……你是想看看我面具下的样子?若是想看,直接说便是,毕竟这世上,想知道我长什么样的人,可多了去了。”
祁君尧彻底无语,只觉得这人的脸皮,怕是比城墙还要厚。他干脆扭过头,懒得再搭理。
“哎呀,怎么不理我了?”少安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絮叨,“祁宗主知道你是这般闷葫芦的性子吗?”
“祁二公子,理理我嘛。”
苍松翠柏遮天蔽日,偶有阳光挣破枝叶的纠缠,落在青石小径上,凝成一块块斑驳的碎金。两位少年一前一后走在林间,一个沉稳内敛,一个跳脱张扬,日光透过叶隙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两道并肩而行的青涩剪影。
杨村坐落在古家与祁家的交界之地,地处偏僻,山路崎岖,一旦遇到邪祟,根本来不及向外界求救。两人赶到时,村里已是一片愁云惨淡——短短几日,已有三户人家惨遭灭门,死状皆是魂魄离体,显然是鬼魔所为。
“查得怎么样了?”少安蹲下身,指尖拂过地上残留的怨气,语气笃定,“是鬼魔复仇。”
“复仇?”祁君尧面露疑惑。他方才查验过尸体,竟没看出半点端倪,少安却只一眼便下了定论。
“怎么,不信?”少安站起身,打开玉竹扇遮住半张脸,鎏金符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慢悠悠解释:“凶手是王家的大女儿。杀人动机很简单——老王为了钱财,将她卖给姓牛的暴发户做妾。她在牛家受尽磋磨,好不容易逃出来,却看到自己的亲妹妹,也被老王送进了牛家。妹妹不堪受辱,最终投井而死。老王怕牛家追究,竟想将自己的妻子也送过去抵债。他妻子性子刚烈,当场撞墙自尽。”
少安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王家大女儿含恨而终,一身红衣入殓,怨气不散,自甘堕入魔道。你看,这便是所谓的——生前无法复,死后自来寻。说到底,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言语间满是苛责。
“这是大不孝啊!怎么能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嫁夫随夫,命里该受的苦,怎么能记恨报复?”
“定是她自己不检点,才会落得这般下场!死了也是活该!”
“她妹妹那性子,一看就不是安分的,死了也不冤!”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落在祁君尧耳中。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放屁!”
少安陡然厉喝一声,玉竹扇重重拍在掌心,震得周遭树叶簌簌作响。
“什么叫不知检点?什么叫死了活该?”他一步步走向那些村民,目光锐利如刀,“他们卖女求财,纵容恶霸欺凌弱小,偷窥家中幼女,这些龌龊事,你们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若是换作你们自己的女儿,被当做货物一样买卖,被磋磨得生不如死,你们还能说出这般轻飘飘的话吗?”少安的声音带着怒意,字字诛心,“要是我,我绝不会让他们死得这么痛快!我会让他们尝遍我所受的屈辱,体会我所经的痛苦,让他们被恨意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这小子!”有人被戳中痛处,气急败坏地指着他,“本末倒置!简直是不孝至极!”
“杀亲人,是要遭天谴的!”
“我们村子怎么就来了这么个的祸害!”
“祸害?”少安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她们的悲剧没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就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骂她们是祸害,说她们活该。若是这事落在你们头上,你们又会是什么嘴脸?是哭天抢地的受害者?是等着被人同情的弱者?还是自认无辜的可怜人?”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心虚躲闪的脸:“你们敢说,她们的遭遇你们一无所知?不,你们都知道!你们不仅冷眼旁观,甚至还暗中推波助澜,想着能从王家那里分一杯羹!她复仇,没对你们动手,不是因为你们无辜,而是因为她心底还留着最后一丝善念!若是连这丝善念都没了,你们今天,谁也活不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怼得众人哑口无言。他们脸上满是心虚,却半点羞愧都没有,反倒隐隐透着几分遗憾——遗憾没能从王家的交易里捞到好处。
少安看着他们那副嘴脸,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懒得再废话,直接拽着祁君尧的手腕转身离开,走时只留下一句淡语:“她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先走。”
村民们看着两人的背影,没人敢上前阻拦——他们打不过这两个少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走出村子老远,祁君尧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你早就知道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们刚进村时,路过几家院落,听那些妇人凑在一起嚼舌根,零零碎碎的,便拼出了真相。”少安松开手,语气平静了些,“男子化怨,多半是为权为财为仇。而女子不同,她们被世道欺压,被亲人背弃,死前受过的所有不公,都会化作最烈的怨气。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世间的女怨,总是比男怨要深重得多?这都是世道的不公啊。”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祁君尧问。
“为什么要我解决?”少安挑眉看他,“该解决这件事的,是她。”
祁君尧思索片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王家大女儿,没有离开杨村。”
“心中有恨,心有所求,又怎会甘心离开?”少安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骤然变冷,怨气翻涌间,一道红衣身影缓缓显形。
少女墨发披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五官算不上绝美,却小巧可爱,眉宇间还残留着未散的戾气。
少安看着她,心头微动——难怪那牛家非要娶王家的女儿,这般清秀的模样,在偏僻的山村里,已是难得。
“公子。”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看向少安时,眼里满是感激。
“给他们一些教训就够了,别伤人性命。”少安嘱咐道,“后天晚上,我来接你。”
“多谢公子。”少女福了福身,身影渐渐消散在暮色里。
祁君尧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声道:“你在帮她。”
“怎么,不可以吗?”少安挑眉,“不给那些人一点教训,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往后这杨村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个王家女儿,落得同样的下场。”
他看着欲言又止的祁君尧,抢先一步补充道:“放心,只是教训,不取性命。”
祁君尧沉默片刻,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少安见状,立刻眉开眼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拖着他往镇子的方向走:“好了好了,这事过两天再说。我们先去镇子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快饿死了!”
饭馆里,两人的口味截然不同。
一个偏爱清淡,一桌子的青菜豆腐,吃得慢条斯理。
一个无辣不欢,红油辣子铺满碗面,吃得酣畅淋漓。
“祁二公子,你看我们都这么熟了,还一口一个祁二公子,多生疏啊。”少安放下筷子,舔了舔唇角的红油,笑得狡黠,“不如你叫我子衍,我叫你阿瑾,可好?”
祁君尧夹菜的动作一顿,淡淡吐出一句:“宴食之际,禁言谈。”
少安撇撇嘴,鼓起腮帮子小声嘀咕,自以为说得极轻:“我记得祁家的规矩里,没有这一条啊……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冰山公子……”
祁·冰山公子·君尧:“……”
一顿饭吃完,少安付了钱,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下。
夜半时分,少安猛地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地望向窗外——那个方向,正是杨村。
而此刻的杨村,那些嘴脸丑陋的村民,尽数坠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里,他们一遍遍体验着王家母女三人所受的苦楚与屈辱,被磋磨,被背弃,被逼迫至绝境。
求不得生,逃不出死。
少女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在每个人的梦里响起:
看啊。
你们连我们痛苦的三分之一,都承受不住。
凭什么,看不起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代价。
生前无法复,死后自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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