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4
之后的日子傅荣宇似乎更繁忙,家政阿姨来打扫时也经常不见夫妻二人,偶尔见了杨宁,她也有些诧异地说:“你们小夫妻这房子没什么人味。”
杨宁还有说有笑的呛家政阿姨:“人味是什么味?人不是死了才有味吗?”
家政阿姨是稳定上门打扫几年的阿姨,互相熟悉,拿她没什么办法,转移话题道:“快过年啦,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要孩子?”
杨宁敲键盘的手没停,说:“再看吧。”
家政阿姨点点头:“也是,你们这么忙,生了也没法带啊。”
2023年来了。这是疫情过后的第一个年,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也不会有口罩、通行码和上报程序,那几年的动荡和不安最终尘封在时间中不见天光。
疫情期间医疗系统已经近乎崩溃,耗费了太多人力物力,很多小医院已经过得比想像中更艰难,在很多人看不到的地方,有许多医院濒临倒闭。
杨宁意识到这些是在医院大会中领导提出必须开源节流和降薪,这些政策的推出只是时间问题。
已经临近年边,医院的领导们却被纪检部门轮番带去谈话,傅荣宇经常神龙不见摆尾,夜里回家时身上带着不太好闻的烟酒的气息。杨宁坐在办公室里鼻尖总能感觉到家里他带回来的烟味。
也许今年真的过不了一个好年了。
她带的规培生林小媛是东北人,谈到过年时脸上的喜悦遮掩不住,三年的时光,不只是杨宁,所有人都错过了很多。林小媛感叹:“今年我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也不用隔离了!”
杨宁没有见过冬天的东北,去过的北方只有北京。她突然很想看雪,和傅荣宇一起。
她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突然想做某些事。又想到看雪其实可能也没什么意思,但和傅荣宇一起的话会让人的心很平静。
她问林小媛:“东北哪里看雪比较好?”
“东北冬天都有雪嘛,去哈尔滨可以看冰雪世界,威海也很好玩啦,师姐你是要去玩儿吗?时间久的话可以去漠河啊,中国的最北边,和爱的人一起坐火车慢慢悠悠的到达,多浪漫啊。”林小媛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神情,杨宁看着这个比她小了快要十岁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时间在自己身上的痕迹。
这种幸福的神情,如果出现在傅荣宇的脸上,应该很有意思。
她拿出手机给傅荣宇发微信:疫情结束了,我们今年过年去漠河吗?
没过多久,傅荣宇回她:好啊。
杨宁觉得傅荣宇可能当她这话只是工作间隙偶尔和同事谈天聊到的漫无边际的事情中的一个,所以想都不想就回好,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过年能请几天假,是否需要值班,还有,傅荣宇能闲到陪她去一趟突发奇想的北方吗?
傅荣宇接到微信的时候正在开会,台上的领导们滔滔不绝,他看到漠河两个字微微怔愣,他其实不太确定她的话有几分真,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几分钟:如果要去漠河的话他必须在年前把科室稳定下来,除此之外他还要把年假抽出空,李青的事还没真正结束,这些他必须顾虑。
但他还是在聊天框里敲了个“好”。
杨宁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他回忆起从前高中时她曾经勒令他大早上帮她买她想吃很久的生煎,他因此第二天很早骑着二八杠跑去买了一盒,回来时杨宁却拿着两个三明治在门口等他,靠着石头台阶,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怎么那么晚?三明治都冷了。”他手里的那盒生煎无处安放,她笑嘻嘻地打开,说:“没想到你真去买啊,那我们今天早上多吃点。”
他愿意陪她过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
李青这时从会议室一侧走来,傅荣宇发觉他的面色实在太差。
上次在警局时傅荣宇已经有预感,疫情过后社会经济下行,医疗系统必将会有重查,只是没有想到会因为李青上次那件事而大大提前。
骨科已经两个主任被送进去,高层领导们每日社交一本正经实则都有些惴惴不安,他甚至听说现在的院长正在打算退休的相关事宜,他们都不知道下一个被约谈的会是谁。
王亦然与他吃饭时,曾说:“傅荣宇,现在是一条独木桥,你必须想好你要在这头还是那头。”王亦然只热爱临床事业,对行政之事嗤之以鼻,且向来不屑于站队,但他并不吝啬提醒傅荣宇这件事的重要性。
傅荣宇说:“我从没依仗过谁。”
王亦然心下了然:“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看这些,可你想过没有,也许有人已经把你算作哪一方的人了。”
傅荣宇一直没有深究过这些话,然而当李青第二次被纪检带走时,他开始思考这些话的真正意义。
此时的医院已经和他年少时记忆中的大相径庭,他那时以为做医生不过是治病救人,再不济是和父母那样丢掉自己的生活,他想他没那么伟大才会厌恶这些。到头来才发现,如今医院就像一个大染缸,他身处在里面太多年,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的颜色。
李青第二次被带走的第二周,心血管科空降了一位新主任,多巧,也姓李。
所有人都觉得,在李青走后接替主任位置的应该是傅荣宇才对,毕竟他跟着李青干了一年,怎么也是左膀右臂般的存在,学历过关,海外经验,文章科研样样拿得出手,能力也受到所有人的认可,这几乎已经成为所有人认定的事实。
傅荣宇在年底已经加快许多动作,他过完年三十四岁,已经比同龄人走得大步许多,却还是在这里栽了跟头,他的副高审批还没下来,科主任的位置轮不到他。这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有知道内情的人也说,李青是因为和现在的领导政治相悖才被带走,从□□到贪污,李青已经回不来了,与他一路的傅荣宇自然也没有好下场。
新来的科主任是从省医院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同样年轻有为,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从“傅荣宇错失了主任的位置真是可惜”转移到“新来的主任更是相当优秀”之中。
只有傅荣宇知道,政治之路便是如此,在这个医院里,他也许再也不可能走到李青的位置上了。
早晨查完房后,趁着还没开始介入手术的间隙,新来的李主任叫住傅荣宇,说:“小傅,你要是早生几年,说不定现在我不应该在这里。”
傅荣宇看着他大腹便便的样子,突然觉得恶心,他又得叫人主任了,还他妈的是姓李。
“李主任,您很优秀,我还需要跟您多学习。”傅荣宇平静地附和,他觉得比在手术室站了一天还累。
下班的时候看着医院门口川流不息的车和人,傅荣宇突然觉得很累。
然后几乎是下一秒,杨宁的车停在他面前,她对他招手,用他很熟悉的音调对他说:“走啊,我们喝酒去。”
傅荣宇没有思考就上了车。
杨宁开着车带他逃离广州,车上了高速,他下车才意识到他们到了顺德。
杨宁不知道从哪找来这个清吧,身处于喧闹的街市之外,傅荣宇环顾四周,不知道这家店拿什么赚钱。
杨宁带他进了卡座,叫了两壶酒,傅荣宇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车怎么办?”
“大不了不回去了,医院没你一天会塌么?”
也对,傅荣宇和杨宁对酌,酒入口的口感很好,与他最近时常应酬里的所有酒都不一样。
他最近总是喝酒,深陷在各种应酬中,为了李青,也为了自己的前途,茅台不知道喝了到底多少杯,都不如此时此刻偏远的郊区里杨宁带他喝的这一杯。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
清吧里的灯光昏暗,他身边的人还是多年前的那一位,这样的时刻太美好,他实在不忍打破,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喝酒不说话,这样也很好。
过了一会儿,驻唱歌手上了台,傅荣宇却觉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世界其实很小,自始至终只容得下工作和她,除此之外皆是荒芜。
他隐约听到驻唱歌手用神似林宥嘉的声音唱了一首又一首,在听到“或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一边在泪流,一边紧抱我,小声地说多么爱我”这句时傅荣宇偏头,杨宁还是微微的笑着,眼神中看不出落寞。
杨宁端着酒杯,小抿了一口:“李院出不来了吧?”
“还没定论。”傅荣宇回答她。
“那你呢?”
傅荣宇这次只剩下沉默。
杨宁又开口问他:“我们今年不去漠河了吧?”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去。”他像死死抓着救命稻草的人一样,从唇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她看着台上的驻唱歌手,一曲过去仍然会有下一首,她还有那么一点希望,或许他们可以明年再去,后年,大后年,总归是有时间的,就算为此再去一次他爸妈那里也没事——“我们很久没你爸妈那里了。”
傅荣宇脸色沉了下来,说:“我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再带你去他们那里。”
傅荣宇在那一刻想他和杨宁究竟差什么呢?差时机,差主动,差很多很多。
他见过杨宁在床上因为他高//潮的样子,却始终没见过她因为他而感到平凡的幸福的样子,那些平凡始终没办法补上,他觉得自己不在这个位置就好了,做一个小医生也行,日出上班,日落一起下班,赶上晚高峰也要去逛超市,他们都会愿意做菜,但可能会因为谁洗碗而吵架。
这些平凡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永远是奢望。
杨宁的声音很平静:“之前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错,时机不对,我也欠考虑。”
傅荣宇知道他们不会去漠河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