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提线木偶
飞机降落的失重感让沈知微从浅眠中惊醒。舷窗外,上海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
十二小时的飞行,跨过七个时区,从苏见深山间小屋的炉火旁,回到这座钢筋水泥构筑的巨兽腹腔。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苏黎世的雪、山间的夜、洞穴里的荧光,都成了记忆夹层里潮湿的碎片。
陆烬在她身边合上笔记本电脑。整个航程他几乎没睡,一直在处理邮件、审阅文件,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图表映在他瞳孔里,让他看起来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只有偶尔看向她时,眼底那层冰壳会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
“准备好了吗?”他问,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
沈知微看向窗外——廊桥缓缓对接,地勤人员穿着亮黄色反光背心在雨中穿梭。雨滴斜打在舷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泪痕。
“你指什么?”她反问。
“指一切。”陆烬解开安全带,“指回到上海,指走进陆氏大楼,指面对所有等着看戏的人。也指……面对‘他’。”
他没有说名字,但沈知微知道是谁。
那个活着的陆鸿。
飞机舱门打开,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机油和雨水的气息涌进来。陆烬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揽住沈知微的肩——这个动作看似亲密,实则是支撑。她的腿还在发软,十二小时蜷缩在狭小座位里,肌肉像生了锈。
“记住,”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她的鬓角,“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对刚经历误会又重归于好的恋人。你恨过我,但现在愿意再给彼此一次机会。情绪要有层次——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要像……”
“要像一杯放温了的隔夜茶。”沈知微接道,“表面平静,底下全是苦涩的沉淀。”
陆烬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很贴切。”
他们并肩走下舷梯。雨不大,是那种细密的毛毛雨,落在皮肤上像冰凉的蛛网。停机坪边缘,三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候多时。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撑伞走来。
是陈楷。
他看起来比在苏黎世时更瘦了些,眼下的乌青很重,但笑容依然标准得体。伞面倾斜,恰到好处地遮住陆烬和沈知微头顶。
“陆总,沈小姐,一路辛苦了。”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笑意加深,“车已经备好,直接回集团还是……”
“回老宅。”陆烬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父亲在家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直接到陈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拉开后座车门:“董事长知道您今天回来,特意推掉了下午的会议,在家等您。”
“等我?”陆烬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嘲讽,又像别的什么,“还是等我们?”
陈楷没有回答。他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车厢里很安静,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还有车载香氛——雪松混合着佛手柑,是陆烬惯用的味道。
车子驶出机场,汇入高速的车流。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透明区域。沈知微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高架桥、广告牌、玻璃幕墙大楼,一切都熟悉得陌生。她离开上海不过半个月,却感觉像是离开了半生。
“陈叔。”陆烬忽然开口。
副驾驶座的陈楷微微侧身:“陆总?”
“父亲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心,但沈知微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试探,试探这个“陆鸿”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陈楷沉默了几秒。雨声和引擎声填补了这段空白。
“董事长还是老样子。”他最终说,声音平稳,“血压有些高,医生让多休息,但他闲不住,每天还是要处理几份文件。上周还念叨,说您这次去瑞士时间太长了,集团有些事需要您亲自定夺。”
“是吗?”陆烬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那我还真是不孝。”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沈知微看向陆烬——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在休息,但她知道他清醒得可怕,每一根神经都绷紧着,像潜伏在暗处的猎豹。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陆烬的手很凉,掌心有薄茧,握得很紧,紧到几乎有些疼痛。但这个动作不是演戏——车里只有他们和陈楷,陈楷背对着他们,看不到。这是个私密的、真实的动作,像在深海里抓住唯一一块浮木。
沈知微没有挣开。她反手握回去,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
密码:我在。
陆烬的手指动了动,回以同样的节奏:小心。
车子驶入西郊,穿过林荫道,停在一栋老式洋房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花园里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被雨水打湿,贴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褪色的油画。
这就是陆家老宅。沈知微小时候来过一次,在某个慈善晚宴上。那时这里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她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些光鲜的大人们在觥筹交错间交换笑容和秘密。现在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近乎肃杀。
主楼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影。
穿着深蓝色的家居服,外面披了件开衫,手里拄着一根手杖。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背微微佝偻,但站姿依然挺拔。
是陆鸿。
或者说,是那个长得和陆鸿一模一样的人。
沈知微感到陆烬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肤。但下一秒,他又松开了,脸上挂起一个标准的、带着恰到好处疏离的微笑。
“父亲。”他下车,走到门廊下,“怎么站在外面?雨凉。”
“等你。”陆鸿——姑且这么叫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这位就是沈小姐吧?”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底下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涌动。沈知微迎上他的视线,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伯父好。”
“好,好。”陆鸿点头,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评估,“进来吧,别淋着了。”
他转身进屋,手杖点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像某种倒计时。
客厅很大,挑高极高,落地窗外是湿漉漉的花园。壁炉里烧着柴火,噼啪作响,空气里有木头燃烧的暖香,还有淡淡的药味。
三人在沙发坐下。佣人端来茶具——骨瓷杯碟,银质茶壶,配着三层点心架。一切都精致得像是杂志插图,但也冰冷得像博物馆展品。
陆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的手指很稳,没有老年人常见的颤抖。沈知微注意到他的手——皮肤光滑,没有老年斑,关节也不粗大。这不像一个长期患病老人的手。
“瑞士的事,处理得还顺利吗?”陆鸿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还算顺利。”陆烬也端起茶杯,“辉腾基因的收购案基本敲定了,剩下就是走流程。”
“那就好。”陆鸿点头,目光转向沈知微,“沈小姐这次陪着去,辛苦了。阿烬这孩子,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没给你添麻烦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的客套关心,但沈知微听出了试探——他在试探她和陆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试探她知道了多少。
“伯父客气了。”她微笑,声音放软,扮演一个陷在爱情里的女人该有的姿态,“陆烬他……对我很好。”
她故意停顿,垂下眼睛,让这句话听起来有未尽之意。果然,陆鸿的眼神深了深。
“那就好。”他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多了些感慨,“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把握就好。我只希望阿烬能幸福,陆家能有个好的延续。”
这话里有话。沈知微和陆烬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亲,”陆烬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正式,“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
“说。”
“我打算把母亲留下的那10%股份,转到知微名下。”陆烬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作为订婚礼物。”
空气凝固了。
壁炉里的火还在烧,茶香还在飘,但有什么东西变了。陆鸿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几秒后,才缓缓放下。杯底碰到碟子,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阿烬,”他开口,声音依然温和,但底下有了冰层,“这不是小事。”
“我知道。”陆烬直视他,“所以我需要您的同意。”
“我需要理由。”陆鸿靠回沙发背,双手交叠放在手杖上,“沈小姐很好,但股份不是普通的礼物。它关系到陆氏的未来,关系到你母亲的心血。你确定……她值得?”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沈知微感到脊背绷紧,但她保持微笑,手指在膝上收紧。
“她值得。”陆烬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而且这不只是礼物,也是承诺。我要娶她,父亲。”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长,长得能听见壁炉里柴火爆裂的细响,听见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
陆鸿忽然笑了。
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而是一种……疲惫的、无可奈何的笑。他摇摇头,像是拿任性的孩子没办法。
“你长大了,阿烬。”他说,“有自己的主意了。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手续让陈楷去处理。”
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沈知微和陆烬都愣了一下。
“不过,”陆鸿话锋一转,“股份转让需要时间,在这之前,沈小姐最好先熟悉一下集团的事务。毕竟以后也是陆家的人了,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沈知微,眼神慈祥得令人发毛:“这样吧,明天开始,你就跟着阿烬去集团,先从他的特别助理做起。陈楷会安排。”
特别助理。一个看似普通实则敏感的位置——可以接触核心文件,可以参与高层会议,但也意味着全方位的监视。
“谢谢伯父。”沈知微低头,做出感激的姿态,“我会好好学的。”
“好孩子。”陆鸿点头,又看向陆烬,“另外,下周的董事会,沈小姐也一起出席吧。正好宣布一下你们订婚的消息,也让那些老家伙们见见未来的陆太太。”
他说“陆太太”三个字时,语气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在品尝这个词的味道。
“会不会太快了?”陆烬皱眉。
“快?”陆鸿笑了,“阿烬,你今年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陆家的继承人订婚,本来就是大事,拖久了反而让人猜疑。下周正好,趁热打铁。”
他站起身,手杖点地:“我有点累了,上去休息会儿。你们自便,晚上留下来吃饭,我让厨房准备。”
他转身走向楼梯,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佝偻。但沈知微注意到,他上楼梯时,手杖几乎不承重——那更像是个装饰,或者……某种习惯的伪装。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转角,客厅里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陆烬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沈知微看见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他在试探我们。”她低声说。
“也在给我们设套。”陆烬睁开眼,眼神冰冷,“特别助理,董事会……他想把你放在眼皮底下,也想用你牵制我。”
“那股份……”
“他不会真的转让。”陆烬摇头,“这只是个诱饵,让我们放松警惕的诱饵。但他低估了一件事——”
他看向沈知微,眼底有某种危险的火焰在燃烧。
“他以为我们只是两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以为这场戏里只有他在导演。但他忘了,最好的演员,往往不知道自己也在别人的剧本里。”
窗外,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千万只手指在敲打。
沈知微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花草。那些精心修剪过的玫瑰、绣球、紫藤,此刻都狼狈不堪,露出底下泥泞的真实。
她忽然想起苏见深的话。
“世界上最坚固的锁,是人心里的爱和愧疚。”
那么,这个活着的陆鸿,心里锁着的是什么?
是爱吗?是对儿子虚伪的父爱?
还是愧疚?对取代了一个死人、窃取他人人生的愧疚?
或者……两者都不是。
或许那锁里关着的,根本就不是人心。
晚饭吃得很安静。
长条餐桌,陆鸿坐在主位,陆烬和沈知微分坐两侧。菜品精致——清蒸东星斑、红酒烩牛肋排、芦笋沙拉,配着年份很好的勃艮第。但没人有胃口。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像某种诡异的配乐。
陆鸿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他偶尔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瑞士的天气,航班的体验,沈知微父母的近况。他的举止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关心儿子的父亲、一个慈祥的长辈形象。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沈知微感到毛骨悚然。
真正的陆鸿,根据苏见深的描述,是个会在雨夜跪地痛哭、会在遗书里写下“我爱你,儿子”的人。他有软弱,有挣扎,有血肉。而眼前这个人,像一尊精心打磨的蜡像,每一寸表情都经过计算。
饭后,陆鸿说累了,早早回房休息。陆烬带着沈知微去了二楼客房——名义上是客房,但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衣柜里挂着当季的女装,梳妆台上摆着全新的护肤品,连拖鞋都是她的尺码。
“他准备得很充分。”沈知微环顾房间,压低声音。
“他一直都很‘周到’。”陆烬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从我‘母亲去世’后,他就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学校、朋友、课程、甚至……初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沈知微听出了里面的寒意。
“什么意思?”
陆烬转过身,背靠着窗框。窗外的雨水在他身后流淌,像一道黑色的瀑布。
“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是同班同学,学画画的,很安静,喜欢在图书馆角落临摹植物图谱。我们在一起三个月,牵过手,接过吻,计划过考同一所大学。”
他停顿,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然后她突然转学了,全家移民加拿大。走之前给我留了封信,说对不起,说配不上我,说希望我找个更好的。很标准的分手信,对吧?”
沈知微点头,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三年后,我在伦敦偶然遇见她。”陆烬继续说,“她在画廊工作,已经订婚了。我们喝了杯咖啡,她告诉我真相——当年是她父亲的公司突然得到一笔巨额投资,条件是她必须离开我。投资方匿名,但中间人姓陈。”
陈楷。
沈知微倒抽一口冷气。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陆烬的声音冷下来,“我的人生是一张早就画好的地图,每一步都有人盯着,每一个偏离路线的点都会被修正。朋友、恋人、甚至……敌人。”
他看向沈知微,眼神复杂:“所以你明白吗?我们的‘初遇’,可能也在地图上。”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刺进沈知微的心脏。
如果那也是设计……
“但现在不一样了。”陆烬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地图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苏见深、我父亲的遗书、还有你——你们都是计划外的变量。而变量,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
他握住她的肩膀,力道很重,重到有些疼痛。
“沈知微,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今晚,去我父亲的书房。”他说,“音乐盒在保险箱里,密码是我母亲生日倒过来。我要你去确认——确认它还在不在,确认有没有被移动过,确认……里面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沈知微心跳加速:“现在?太危险了,他可能还没睡……”
“他睡了。”陆烬肯定地说,“他每晚九点准时服药,药里有助眠成分,半小时内会进入深度睡眠。这是二十年的习惯,改不了。”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眼神不容拒绝,“这是唯一的机会。明天我们去了集团,这里会被彻底清查,任何痕迹都会被抹掉。必须在今晚。”
沈知微看着他。壁灯光线昏暗,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但那双眼睛是活的,里面有火焰在烧——是疯狂,是决绝,是破釜沉舟的赌徒才有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进去?”
陆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设备,只有U盘大小,表面有微型屏幕和几个按钮。
“干扰器。”他解释,“打开后能屏蔽这层楼的所有监控五分钟。书房在走廊尽头,左转第三间。保险箱在书架后面,推开那本《资本论》就行。”
他把设备塞进她手里。金属外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记住,只有五分钟。无论找没找到,五分钟后必须出来。”
沈知微握紧设备,手心渗出冷汗。她点头:“好。”
陆烬看着她,忽然抬手,拇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这个动作太温柔,温柔得和此刻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如果出事,”他低声说,“什么都别说,把一切推给我。就说是我逼你去的,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办?”
“我有办法。”他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十分钟后开始行动。我先回房间,制造不在场证明。”
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沈知微一个人,还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干扰器。屏幕上是倒计时:00:00。还没启动。
五分钟。三百秒。
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她选择的路。从她在洞穴里握住陆烬的手那一刻起,从她说“我跟你去”那一刻起,这条路就没有回头了。
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泛红,但眼神很亮,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她脱下外套,换上深色的运动服和软底鞋。把头发扎紧,戴上黑色手套。最后,她把干扰器别在腰间,调整到随时可以启动的位置。
镜中的女人陌生又熟悉。她是沈知微,是沈玉的孙女,是陆烬的共犯,是一个即将在深夜潜入别人书房的小偷。
也是揭开真相的猎人。
她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外面很安静,只有老房子惯有的、轻微的吱呀声。她轻轻拧开门锁,推开一条缝隙。
走廊很长,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油画——风景、静物、肖像。灯光昏暗,只在拐角处有壁灯,投下一小圈暖黄的光晕。
左转第三间。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干扰器的启动键。
屏幕亮起:04:59。
开始。
走廊空无一人。
沈知微贴着墙根移动,脚步极轻,软底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时,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得像擂鼓。
第一扇门,第二扇门……第三扇门到了。
她握住门把——是那种老式的黄铜把手,冰凉,表面有细微的划痕。轻轻转动,没锁。
门开了。书房比想象中大。一整面墙的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塞满了精装书。另一面墙是落地窗,此刻拉着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雨夜。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桌上整齐地摆着文件、钢笔座、还有一个老式地球仪。
空气里有灰尘和旧纸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消毒水味。
沈知微关上门,打开微型手电。光束在房间里扫过——书架、沙发、茶几、墙角的老式留声机。一切都井然有序,干净得不像有人经常使用。
她走到书架前,快速搜寻那本《资本论》。第三层,左数第七本。精装,暗红色封面,书脊上的烫金字已经有些模糊。
她伸手去抽——书是假的。不,准确说,书壳是空的,只是一个伪装。轻轻一拉,整本书连同后面的一块木板一起向内滑开,露出后面的保险箱。
银灰色的金属箱体,正面是密码盘和把手。沈知微蹲下身,深吸一口气,开始输入密码。
陆烬的母亲林雪,生日是3月15日。倒过来:51-3-0。
她转动密码盘:5……1……3……0。
“咔哒。”
锁开了。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握住把手,用力一拉——
保险箱里东西不多。几份文件袋,一摞旧照片,还有一个木质的盒子。
音乐盒。
她小心地把它拿出来。木质表面打磨得很光滑,星空图案的雕刻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她打开盒盖——里面的小芭蕾舞者静静地站着,没有音乐,没有旋转。
她轻轻拨动发条。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然后,音乐响了。
《致爱丽丝》。但确实有几个音符是错的,在流畅的旋律里显得格外突兀。摩斯密码。
沈知微屏住呼吸,仔细听。错音对应的点划在她脑中自动解码:
.-.. --- .-. .- .-.. .. .-.. .- … … . . .
D O R A L I L A S S E E
不是单词,是字母组合。她快速记下。
音乐停了。发条走完了。
沈知微合上盒盖,准备把音乐盒放回原处。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的手电光束扫过保险箱内部角落,照到了什么东西——
一张照片。
压在文件袋下面,只露出一角。她抽出来,手电光落在照片上。
然后,她的呼吸停住了。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年头了。上面是两个人,年轻时的陆鸿和林雪。他们站在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并肩对着镜头微笑。林雪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心形盒子——正是沈玉的那个。而陆鸿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很正常。夫妻合影,再正常不过。
但不正常的是照片背面。有两行字,用蓝色墨水写的,笔迹清秀,是林雪的字:
“给阿烬: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这张照片,记住——
你父亲左耳后有一颗痣,我总笑说那是他的‘开关’。
没有痣的人,不是他。”
沈知微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了。
左耳后的痣。
她猛地想起晚饭时,陆鸿侧身和佣人说话,她看见他的左耳——耳廓干净,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
没有痣。这个人……
不是陆鸿。
干扰器的倒计时在这时发出轻微震动:00:30。
只剩三十秒。
沈知微迅速把照片塞回原处,放好音乐盒,关上保险箱门,把《资本论》推回原位。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她冲出门,反手轻轻带上门锁。走廊依然空荡,壁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她拉长的影子。
干扰器屏幕:00:05。
她跑到自己房间门口,拧开门把,闪身进去,关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干扰器屏幕归零,自动关闭。
五分钟结束。
她做到了。她拿到了密码,发现了真相。
但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个坐在客厅里喝茶、在餐桌上微笑、在楼梯上佝偻着背的老人……
是个冒牌货。
那真正的陆鸿在哪里?死了?还是被囚禁在某个地方?
而林雪在照片背后留下那句话,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吗?她知道自己会被取代,知道儿子有一天会面对一个假父亲,所以留下了这个唯一的、无法伪造的识别标记?
沈知微滑坐到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窗外雨声依旧,哗啦啦的,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她想起陆烬今晚说的话:
“他以为我们只是两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以为这场戏里只有他在导演。但他忘了,最好的演员,往往不知道自己也在别人的剧本里。”
现在她知道了。
他们都在剧本里。陆烬,她,假陆鸿,甚至可能连陈楷都是。
但编剧是谁?
是“收割者”吗?还是……那个在照片背后留下警告的林雪?
又或者,这场戏根本没有编剧,只有一群被困在迷宫里的人,凭着本能和零碎的线索,摸索着走向未知的出口。
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越来越近。停在门外。
沈知微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摸向腰间——那里没有武器,只有那个已经失效的干扰器。
门把转动了。
很慢,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然后,门开了。陆烬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牛奶。他穿着睡衣,头发有些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看你房间灯还亮着,”他说,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给你热了杯牛奶。助眠。”
他的表情很自然,眼神也很平静。但沈知微看见,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房间,扫过她仍穿着运动服的身体,扫过她还没来得及平复的呼吸。
他在检查。
“谢谢。”她接过牛奶,杯壁温热,透过手套传到掌心。
陆烬没有马上离开。他走进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和她刚才一样的姿势。
“拿到了吗?”他压低声音问。
沈知微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刚才在房间里快速写下的密码字母。递给他。
陆烬接过,看了一眼,瞳孔微缩。他把纸折好,塞进睡衣口袋。
“还有呢?”他问,眼睛盯着她,“你发现了什么别的,对吗?”
沈知微犹豫了一秒。然后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后。
陆烬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得苍白,变得冰冷,变得……可怕。
他懂了。
不需要言语,一个动作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果然。”他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果然是这样。”
“你早就怀疑?”沈知微问。
“怀疑过,但不敢确认。”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他太像了,像到连我母亲的忌日、我童年的小事、甚至只有我和父亲才知道的秘密,他都知道。我以为……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父亲真的没死,也许……”
他没说下去。
沈知微走到他身边。雨夜的玻璃窗映出他们的倒影——两个穿着睡衣的年轻人,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像两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魂。
“现在怎么办?”她问。
陆烬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得模糊,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
“继续演。”
“什么?”
“继续演下去。”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像淬火的钢,“他知道我们在演,我们知道他是假的,他知道我们知道他是假的——但谁先捅破这层纸,谁就输了。这是一场看谁先眨眼的游戏。”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这个动作和几个小时前一样温柔,但此刻多了某种决绝的意味。
“沈知微,从明天开始,你会看到更多荒谬的事。你会看到我对着一个假父亲扮演孝子,看到我在董事会上说违心的话,看到我和‘收割者’的人周旋。你会觉得恶心,觉得虚伪,觉得这一切都荒唐透顶。”
他的手指下滑,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但我要你记住——我们不是在屈服,我们是在收集证据。每一场戏,每一次对话,每一个微笑,都是子弹。我们要攒够足够多的子弹,然后……”
他停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微笑。
“然后,一枪爆头。”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仿佛整个上海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奏响序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