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赋：全江湖都是我娘的旧情人

　　小七听完三条，拍手笑道：“这还不容易，我都答应。咱们这就出发？”
　　殷长歌看了看天色，又掠过他那一身破烂，“你先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小七两手一摊，答得理直气壮，“没有。”
　　殷长歌沉默一瞬，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去买。”
　　小七接了钱却不挪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阿离大哥，你就不怕我拿了钱跑路？”
　　殷长歌反问，“你会吗？”
　　小七歪头一笑，乖巧道：“当然不会，你且稍等，我速去速回。”
　　他蹦跳着出了茶楼，转眼没入码头的人流中，殷长歌坐回角落，提壶斟了半盏冷茶。
　　窗外，湘水汤汤北去，江心渐起薄雾。他摩挲着茶杯边缘，心中思绪纷杂。这小七看似荒唐胡闹，实则处处透着古怪。身怀玄明天衣，却故意扮做乞丐；明知沧海盟四处寻他，还敢如此招摇过市，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来历？难不成真与沧海盟有关？
　　殷长歌尚在深思，小七已然归来。他换了一身浅蓝色的粗布短打，有些不大合身，袖口裤腿都短了寸许，但到底干净利落了许多。脸上污垢也已洗净，露出白皙的皮肤和清秀的五官，一双眼睛愈发灵动，看人时总噙着三分狡黠的笑意。
　　“如何？”小七转了个圈，对殷长歌挤眉弄眼道，“是不是看上去人模狗样多了？”
　　殷长歌不答，起身结账，自顾走出茶楼。
　　小七急忙跟上，口中不忘嚷着“等等我”。
　　二人出了茶楼，沿江岸一路北行。
　　小七果然话密，一路喋喋不休，从黄沙渡的传说讲到湘水沿岸的风物，又从江湖轶事扯到朝堂秘闻。殷长歌大多时候仅是静听，偶尔应一两句。听得久了，他发现小七虽然满口胡话，但对江湖各派势力与朝野各方暗涌知之甚深，远非寻常浪荡少年可比。
　　行至一半，小七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问道：“阿离大哥，你背上的可是传说中的辟水剑？”
　　殷长歌眉峰一抬，眼神一刹凛锐。
　　小七乐了，故意耸肩笑道：“瞧你的反应，看来我说对了。”
　　殷长歌垂目敛容，避而不答，“你如何看出的？”
　　小七忍俊不禁，斜睨一眼，“天下软兵虽多，但闻名江湖的屈指可数。你对这把软剑如此爱重，自武缘城到黄沙渡，两次相遇都见你时刻不离左右，这般谨慎藏匿，我观其形态，除了昔年叶九幽的辟水剑，实在想不出其他。”
　　见殷长歌不应，他更为得意，“不过你放心，我口风甚严，便是知道这剑的来历，也绝不会透露丝毫。”
　　殷长歌依旧不语。
　　小七只当他不信，眸光一转，改了一种方式，“我这人向来不多嘴，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许多偏僻小道和隐蔽渡口，若有人想打你剑的主意，有我在，保管他连衣角都摸不着。”
　　殷长歌忽然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小七歪头想了想，半真半假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没有嫌弃？因为——你是我出门后，遇见的第一个对我好却不图回报的人？”
　　他话语轻松，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在说真话，又像是在敷衍。殷长歌猜不透，索性不再追问。
　　日头西斜时，两人已离开黄沙渡十余里，前方道路分叉，一条继续沿江，一条折向东北的山道，小七指着山径道：“走这边，虽然难走一些，但能避开三个关卡，省去不少盘查。”
　　殷长歌展开舆图对比，确认无误后微一颔首，“好。”
　　山道崎岖，林木渐密，行至黄昏时分，二人在一处山泉边歇脚，殷长歌取来皮囊装水，小七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大方地双手托腮看他。
　　日光正好，完美勾勒出他的侧脸，配上少年漂亮深狭的眉眼，有一种清俊脱俗的美，小七不禁一赞，“阿离大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殷长歌被这直言不讳的话语夸得一怔，装水的动作忽然滞住，有些不知所措。
　　小七忍笑收入目中，话语愈发轻松，“你去涪州，是为了武林大会？”
　　途中经不住他锲而不舍的追问，殷长歌终是告知了目的地，虽未言明缘由，但武林大会的消息传遍江湖，不必多说也能猜出一二。
　　殷长歌淡淡“嗯”了一声。
　　小七生了好奇，“想扬名立万？”
　　殷长歌摇了摇头，“寻人。”
　　小七双眸一亮，“寻谁？说不定我认识！”
　　殷长歌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真没劲。”小七撇撇嘴，却未深究于此，转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是几块芝麻糖，“吃吗？茶楼顺的。”
　　殷长歌接过一块，“你常偷东西？”
　　小七静了一刹，双颊飞红，赧然回道：“那叫劫富济贫！我偷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家伙，像阿离大哥你这样的好人，我不仅不偷，还请你吃糖。”
　　他往嘴里扔了一块糖，话语含含糊糊，“不过阿离大哥，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这次涪州大会，水深得很。虽说南秦的韩昭文亲自主持不假，但北齐、西域，甚至朝月圣教，恐怕都会派人前来，你身负辟水剑，一旦被见多识广的人识出，怕是要惹大麻烦。”
　　殷长歌忽然抬眼，“你知道朝月圣教？”
　　小七目光微闪，“听说而已，大哥也知道他们？”
　　殷长歌不答反问，“你对江湖之事很了解？”
　　小七扬起下颌，话语不无得意，“那是自然，小爷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莫说是朝月圣教，就是沧海盟里——”
　　他忽然停住，讪讪一笑，“反正我知道的很多就是了。”
　　殷长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夜幕降临，二人在山坳寻了一个避风处生起篝火，小七不知从何处摸出两个地瓜，埋在火灰里烤，不一会香气四溢。他从中扒拉出一个，烫得直吹手指，依旧殷勤地递给殷长歌，“尝尝。”
　　地瓜烤得金黄软糯，入口香甜。殷长歌慢慢吃着，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小七抱膝坐在对面，轻声问道：“阿离大哥，你说，若有人生来便背负着不得不承担的东西，该怎么活？”
　　殷长歌抬眼，“何意？”
　　“比如生在某个世家，便必须扛起门楣；拜了某位师傅，便不得不光大门派；甚至只因身负某种血脉，便要承受不该承受的兴衰荣辱。”小七的声音低低的，似迷惘又似轻怅，“这样的人，该如何自处？”
　　殷长歌沉默片刻，“做自己。”
　　小七听得笑了，声音透出说不出的涩意，“说得轻巧，有时连自己都早已被安排好了，哪里由得你选？”
　　许是身量还未长成，他的棱廓柔和，气质纤弱，带着郁态时更加令人心怜。
　　殷长歌似有了同情，“你背负了什么？”
　　小七一敛悲容，恢复最初的嬉笑模样，“我哪里背负了什么，不过是随便一说。”
　　说完也不等殷长歌回话，便将话头转开，“阿离大哥，我见你内息深厚，想必武功不俗，不知师承何处？说不准咱们祖上也是同门。”
　　殷长歌随口应对，“山野把式，不值一提。”
　　小七自然不信，“又骗人，你下盘稳实，步法如风，绝非野路子，我看倒有几分——”
　　他蓦然收声，眼珠转了转，“反正就是看上去就很厉害。”
　　殷长歌瞧出他有所隐瞒，淡掠一眼，却未深问。
　　夜深了，火堆渐熄，小七裹紧衣裳，靠在壁上打着哈欠，“阿离大哥，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殷长歌起身拍了拍衣襟，“你睡吧，我守整夜。”
　　小七当即反对，“那怎么行？”
　　殷长歌已在火堆旁坐下，话语平静，“你身上有伤。”
　　小七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左肋处。玄明天衣虽能护体，却非万全，白日解缙那一掌刚猛雄浑，肋下被余劲波及，伤得不重，仅在大幅动作时才会觉隐痛，却不想对方居然察觉了。
　　半晌，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殷长歌让出空间，他就近躺下，蜷身闭了双眼。
　　月光透过疏枝洒下来，落在小七洗净的脸颊上，纤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秀挺，嘴唇微抿。这张脸若是再柔和些，倒有几分女相。殷长歌看了片刻，缓缓移开目光。
　　怀中，苏卿萍赠的平安符静静贴着胸口，身旁，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正沉沉睡着。他握上辟水剑柄，掌心沁出冰凉的触感。前路漫漫，迷雾重重，无论涪州的水有多深，武林大会他必须去。师父的下落，身世的真相，还有母亲留下的谜题，都要在那里寻一个答案。
　　至于这个小七——
　　殷长歌看向那张睡颜，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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