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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锁记
腊月二十八,年味已浓。京城各条主干道张灯结彩,商户们铆足了劲吆喝,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糕点和炮仗的混合气息。
大雪初霁,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光芒,冲淡了几分冬日的肃杀。
丞相府内亦是忙碌非凡。仆役们清扫庭院,悬挂桃符,准备着祭祀和宴请的一应物事。
林微作为府中唯一的嫡女,即便心思多半不在内宅,此刻也不得不分出精力,协助母亲打理诸多琐事。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黄缠枝莲纹袄裙,外罩银狐皮坎肩,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正坐在暖阁里核对年礼往来的单子。
“小姐,宸王府派人送来了年礼。”丫鬟捧着礼单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林微头也未抬,只淡淡道:“按旧例,入库登记便是。”
丫鬟迟疑了一下,补充道:“送礼的管事说,王爷特意吩咐,其中有一盒新得的南洋珍珠,颗颗圆润莹泽,请小姐留着……镶首饰玩。”
林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南洋珍珠?倒是稀罕物。
她放下笔,接过礼单扫了一眼,除了惯例的绸缎、药材、古玩外,果然单独列了一项“南洋珠一盒”。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了然和嘲弄。
他这是在示好?还是提醒她别忘了彼此的身份和约定?
“知道了。”她将礼单递回去,语气依旧平淡,“将前几日得的那方紫金石暖砚找出来,连同我新得的那几刀澄心堂纸,作为回礼送去宸王府。就说……王爷协理朝政,笔墨辛苦,聊表心意。”
她回得滴水不漏,既不失礼,也绝不显得热络,更隐晦地点出他如今权势煊赫,与她这“未来王妃”尚在闺中的微妙距离。
腊月二十九,宫中赐下年宴。
这是太子被废后的第一个宫宴,气氛格外微妙。诸位皇子、宗亲、重臣皆携家眷出席,表面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暗地里却不知多少目光在宸王昱衡与几位年长皇子之间逡巡。
林微随父母入宫,坐在女眷席中。她今日打扮得比平日更隆重几分,一身湖蓝色织金云锦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清冷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华贵。
她安静地坐着,仪态无可挑剔,偶尔与相邻的命妇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却始终留意着男宾席首那个身影。
昱衡穿着一身亲王常服,颜色是沉稳的玄青,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气质内敛。
他正与身旁的七皇子说着什么,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和浅淡的笑意,姿态从容,仿佛丝毫未察觉周遭那些或探究、或忌惮、或讨好的视线。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眸,隔着喧嚣的人群与舞姬翩跹的身影,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一瞬即分。
林微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执起面前的甜白瓷酒杯,抿了一口果酒,清甜微涩。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带着一种无形的、灼人的压力。
宴至中途,皇帝循例说了些勉励群臣、祈愿国泰民安的话,目光在几位皇子身上扫过,尤其在昱衡身上停顿了一下,语气温和却带着深意:“年关新旧交替,望尔等兄弟和睦,同心协力,共辅社稷。”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昱衡亦起身,言辞恳切,姿态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
林微听见邻座一位夫人低声对同伴笑道:“瞧宸王殿下,真是愈发沉稳了,与丞相家的千金,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林微端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是得体的浅笑。
天作之合?不过是利益捆绑下,最光鲜亮丽的外衣罢了。
宫宴散后,时辰尚早。
回府的马车行至离丞相府不远的一条热闹小街时,林微忽然叫停了马车。
“我去前面的‘锦绣阁’看看新到的丝线,你们在此等候片刻。”她对随行的侍女和车夫吩咐道,随即戴好帷帽,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
这条小街并非主干道,但因其有几家知名的绣坊、书店和点心铺子,年关下亦是熙熙攘攘,充满了烟火气。
林微并非真的急需丝线,她只是厌烦了宫中那虚伪的应酬和马车里沉闷的空气,想在这市井中透透气。
她漫步在人群中,听着小贩的吆喝,闻着刚出炉的糕点香气,感受着这与高门府邸、宫廷殿堂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命力。丫鬟紧跟在她身后,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她停下脚步,看着老师傅灵巧地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生肖糖人,有些出神。
“林小姐也对此等民间小技感兴趣?”
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林微心头微跳,蓦然转头。
昱衡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闹市之中,他换下了一身亲王常服,只着墨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大氅,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她身侧,仿佛只是一位偶然路过的贵公子。
他眼角那颗尖月牙胎记,在街边灯笼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清晰。
“王爷?”林微帷帽下的眉头微蹙,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如此巧合地“偶遇”?
昱衡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轻笑一声,目光扫过那糖人摊子:“宫宴闷得很,出来走走。不想竟在此处遇见林小姐,看来……你我颇有缘分。”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带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林微定了定神,语气恢复平静:“王爷说笑了。年关琐事繁多,小女只是随意走走,这便回府了。”她不欲与他在这市井之中多有纠缠,转身欲走。
“急什么?”昱衡却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身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与他此刻身处市井的烟火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低头,隔着帷帽的轻纱看着她,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既然出来了,何必急着回去?前面有家豆花铺,味道尚可,林小姐可愿赏光?”
他这是在邀请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林微只觉得荒谬,心下更是警惕。“王爷厚意,小女心领。只是天色已晚,恐有不妥。”
“不妥?”昱衡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更深,“你我名分已定,同游街市,品尝小吃,有何不妥?还是说……林小姐怕了?”他微微倾身,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怕与本王……扯上关系?”
他这话,既是激将,也是试探。
林微帷帽下的脸颊微微发热,不是羞怯,而是被他的话激起了好胜心。
她抬起下巴,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王爷多虑了。妾身只是觉得,此地鱼龙混杂,非王爷千金之躯久留之地。”
“千金之躯?”昱衡低笑,那笑声在嘈杂的市井中格外清晰,“在本王看来,有些地方,比那金銮殿更有趣。”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比如……此处。”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低声交谈,姿态看似寻常,却自成一圈无形的气场,引得路过行人偶尔侧目。丫鬟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
最终,林微还是没有去那豆花店。她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坚定:“王爷雅兴,小女不便打扰。告退。”
这一次,昱衡没有再阻拦。他看着她带着丫鬟,身影很快没入人群,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他站在原地,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深沉的若有所思。
他抬手,从糖人摊上买下一个捏得歪歪扭扭、却莫名有点像她今日发髻上那支步摇形状的糖人,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随即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流口水的小孩。
然后,他也转身,朝着与林微相反的方向,慢悠悠地踱步离去。
街市依旧喧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回到丞相府,林微摘下帷帽,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街上那男人迫近时带来的、混合着冷冽与危险的气息。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平静的面容,只有耳根处一抹未褪的微红,泄露了方才那刻并不全然平静的心绪。
“锦绣阁”的丝线,终究是忘了去看。
除夕夜,雪后初晴,夜空如墨洗,繁星点点。
依照旧例,皇宫会在戌时于玄武门外燃放烟花,与民同乐。
京城百姓纷纷涌向皇宫附近的街巷和桥梁,翘首以盼。
一些高门大户也会在自家府邸的高处设宴观瞧。
丞相府的后花园假山之上,也早早搭好了暖棚,备好了热茶点心。
林微陪着父母家人一同在此等候。她裹着厚厚的狐裘,手捧暖炉,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神色恬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戌时正,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紧接着,“嘭——哗!”一朵巨大的、金灿灿的菊花状烟花在墨色天幕上轰然绽放,流光溢彩,瞬间照亮了半座京城。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紧接着,各式各样的烟花竞相升空,牡丹、锦鲤、流星……五彩斑斓,形态各异,将夜空渲染得如同白昼。轰隆声不绝于耳,光影在林微清澈的瞳孔中明灭闪烁,映照出她难得一见的、带着些许迷离的侧脸。
就在这火树银花最为绚烂的时刻,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棚入口处。丫鬟刚要出声,却被来人一个手势止住。
林微若有所觉,转过头,便看见昱衡不知何时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常服,肩头落着些许寒气,站在光影交错的边缘,身姿挺拔,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
“王爷?”林微有些意外,起身微微行礼。
昱衡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不必多礼。本王从宫中出来,顺路过来看看。此处的视野,果然不错。”他走到林微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夜空。
新一轮的烟花正在绽放,是极为罕见的、如同紫色瀑布般流淌而下的“紫气东来”。光芒映亮了他俊美的侧脸和那颗标志性的尖月牙胎记,也映亮了他眼底跳跃的光点。
“听闻这‘紫气东来’,是工部新研制的,一年也放不了几回。”昱衡的声音在烟花的轰鸣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传入林微耳中,“倒是赶巧,让你我遇上了。”
林微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天空,语气平淡:“确是壮观。王爷有心了,专程来看这‘赶巧’的烟花。”
她话里的讽刺,昱衡如何听不出?他低笑一声,非但不恼,反而靠近了一步,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狐裘摩擦的窸窣声。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是赶巧。是本王想来看看,这满城烟火……能否映进林小姐这双总是冷静得过分的眼睛里。”
他的气息温热,带着一丝清冽的酒香,拂过她的耳廓。林微握着暖炉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烟花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却仿佛盖不住他这句低语。
她侧过头,迎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同样不遑多让的、带着刺的弧度:“那王爷可看清楚了?是否让王爷失望了?”
两人的目光在漫天华彩下交织,一个深邃如夜,一个清冷如冰,却在噼啪作响的烟花声中,碰撞出无形的火花。
“失望?”昱衡道,“恰恰相反。本王觉得……比这烟火,更有看头。”
就在这时,又是一波,也是最盛大的一轮烟花齐射升空,无数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将整个夜空渲染成辉煌的金红色,似星河倒泻,璀璨夺目到了极致。
在这极致的光亮和喧嚣中,林微清晰地看到,昱衡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算计与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掠夺欲。
烟花易冷,盛极而衰。
当最后一抹光亮湮灭在夜色中,夜空重归寂静与黑暗,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味和意犹未尽的人群欢呼。
昱衡直起身,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逼近与低语从未发生。他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慵懒:“烟花看完了,本王也该走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对了,听闻护城河边今晚有放河灯祈福的习俗。林小姐若无事,或许可以去看看。毕竟……年节祈福,心诚则灵。”
说完,他不等林微回应,便径自下了假山,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微站在原地,指尖冰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烟花巨大的轰鸣和他那低沉的话语。她看着那片重归寂静的夜空,心中第一次有些纷乱。
护城河边,果然比往常热闹许多。无数男女老少将一盏盏形态各异的河灯放入水中,烛光摇曳,顺流而下,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承载着人们新年的祈愿。
林微最终还是来了。她没有带丫鬟,独自一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看着水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在一处人稍少的河段停下,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盏小巧的莲花河灯。她蹲下身,用火折子点燃灯芯,看着温暖的烛光在纸莲花中亮起。
她该祈什么愿呢?家族安稳?自身自由?还是……那至高权力旁的立足之地?
正微微出神,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不期而至,阴影笼罩下来。
“本王还以为,林小姐不屑于此等小儿女的把戏。”
林微没有抬头,也知道是谁。她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汇入灯河,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然:“不过是随俗罢了。王爷不也来了?”
昱衡看着她放入水中的那盏灯,目光微闪:“祈的什么愿?”
林微转头看他,河灯的柔光映在她脸上,柔和了平日清冷的线条。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朦胧:“说出来,就不灵了。”
“巧了,本王也这么觉得。”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也拿出一盏河灯,是一艘简单的乌篷船模样。
他蹲下身,就着林微刚才的位置,将他那盏船灯也放入水中。两盏灯一前一后,在流淌的河水中依偎着前行,烛光交相辉映。
“看来,我们的灯……倒是同路。”昱衡站起身,看着水中那两盏并行的灯,语气听不出情绪。
她看着水中他那盏固执地跟随着自己莲灯的船灯,又抬头看向身边这个男人。他站在阑珊的灯火旁,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如这冬夜。
在这一刻,远离了朝堂的算计,褪去了言语的机锋,只有潺潺流水和漫天祈愿的灯火,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宁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或许,他们真的是“同路”人。
“灯已放完,小女该回去了。”林微移开目光,轻声说道。
“嗯。”昱衡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依旧看着河中那两盏渐渐远去的灯。
林微转身,走入人群。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昱衡还站在原地,河风拂起他墨色的衣袂,他望着灯河远去的方向,身影在万千灯火中,莫名显得有几分孤寂。
林微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
今夜的火树银花,今夜的长明灯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回府的路上,她忽然想起自己在那盏莲花灯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写。
只是看着那烛光,怔怔出神了片刻而已。
而昱衡的那盏船灯里,是否写了什么?
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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