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司眉只坐了半小时就要走，肚子饿了，要去吃饭。
　　林杉本来就无心向学，连忙点头支持。
　　陈芯手上的卷子刚做一半，舍不得走。她想沈东也不会走的，他最能坐冷板凳了。
　　反正陈芯没见过什么东西比他的习题册重要。毕竟连打水都能推迟二十分钟。
　　“你......”
　　话还悬在空中，沈东正好站起身，说了句去哪吃。
　　而后听见陈芯说的话，三双眼睛直溜溜对着她。
　　她本来想问沈东，你呢。
　　现在略微别扭，笑着说：“你们去吃吧，我还要写一会呢。”

　　“好。”沈东眼睛基本上盯着身边的女生。
　　司眉干脆连招呼都没打，胡乱把桌上的物件推进书包里，像一刻也无法容忍自习室里的空气一般，率先推门走入昏暗夏夜中。
　　清瘦挺拔的身姿立在玻璃门外，伸着懒腰。
　　陈芯的脸倒映在毛边玻璃这面，费力且苍白。
　　等三人鱼贯而出，她听见铅笔芯被自己摁断的声音。

　　/

　　路灯把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新校区这边除了一时兴起来自习室吸甲醛的学生，就只剩下紧张备战的竞赛生。
　　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特别清净。
　　林杉准备的自我介绍压根没有用上，一路上白紧张了。
　　沈东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她以为他是沉默的、不苟言笑又十拿九稳的，可今天看来怎么傻乎乎的，话倒不多不少，不过句句撞在枪口上。

　　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尴尬，他一直在跟她俩搭话。
　　“想吃什么？”
　　“要不去上次我们吃的那家面馆？离明德也近，吃完正好回去上自习。”
　　“不过这个天气吃面是有点热，你要是没胃口，还是吃点清凉的？”
　　“凉皮？蒸饺？还是喝糖水？”

　　司眉冷脸的样子让林杉觉得她是一个骄傲的公主。
　　当然，她非常有资格。
　　司眉不是动画片里那种作天作地的反派，而是故意耍点小性子找找存在感的傻白甜。
　　不过......又好像不是傻白甜。

　　走了一阵，少年终于耐不住性子。
　　“你至于吗？”沈东拽住司眉的书包，神情多了分烦躁。
　　好新鲜，林杉还没见过他这张名品脸上出现过什么出格的表情，导致他在她眼里更像个模特，而不像个真人。
　　现在像了。

　　“至于吗？”司眉像个笑面虎，平淡重复一遍，回他，“那你现在这样至于吗？”
　　甩开他拉着书包的手。

　　“你不想她来，下次不叫她不就行了？”
　　“本来也没有下次。”
　　气氛凝滞片刻，林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特尴尬。
　　沈东的脸在雪白的路灯下僵着。
　　然后垂下眸子，好像也生气了，不再说话。

　　其实这时候说一句我错了就好。
　　一句不够，就两句三句，死皮赖脸拽着司眉的袖子不放手，说自己不该随便拉人进来，不该给她机会挤兑你。这样就好了。林杉看电视剧里终成眷属的人都是这么演的。
　　沉默较劲，争斗拉扯的悲情剧主角一般都心结难开，各散天涯。
　　由于初三在补习班看见的那一幕太过于偶像剧，所以林杉决定秘密捍卫这段萌芽而不自知的爱情。
　　“吃饭吃饭。”她帮着打圆场。
　　可谁都不领情，不动唤。红娘难当。
　　林杉壮着胆，本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目的问：“沈东，你错了没？”
　　其实她跟沈东不熟，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但寻思着他俩估计都挺需要台阶的，说句错了也就过去了，错不错的有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饭啊家人们。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饿啊。
　　“我没错。”沈东扭过头顽固地看她一眼，又看司眉，像一个不被理解的孩子决定离家出走，忽然拔腿就跑。发丝在路灯下飞扬。
　　林杉彻底懵了，肘击司眉：“完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管他。”司眉挽住林杉的手，提议去吃麦当劳，没事人一样。
　　虽然大概率是装的。

　　/

　　沈东第二天好像终于清醒回神了，专门从二楼爬到五楼。
　　一个帅气的重点班男生势必引起瞩目。
　　他心情紧张地拽着手里的交通卡，想以还卡为由破冰。
　　“同学你帮我叫一下司眉可以吗？”
　　“哦，司眉——”路人甲冲班里大喊。
　　司眉回头看见后门外的沈东，依旧平淡。只抬头不动身。
　　沈东尴尬对着路人甲说，那个，我捡到她的交通卡。
　　路人甲是个合格的传声筒，司眉，他捡到你的卡。
　　“懒得动，你帮我拿一下呗。”
　　“行。给我吧，兄弟。”
　　沈东攥着大头照那边，无奈松了手。
　　司眉最怕别人看她的交通卡，所以每次拿出来都小心翼翼的。
　　正是拿捏了这点，沈东才决定用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路人甲递给司眉时，多嘴说了句，是你的没错吧。
　　司眉就敞亮地说，没错，一点也没错。
　　沈东知道她是在讽刺昨晚自己的那句掷地有声的我没错。
　　再不甘心也得打道回府了。

　　司眉天生是个冷暴力专家。
　　以前因为沈东为苏皓辩解，司眉整整一个暑假都没有现身。
　　当时他也是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苏皓没错。
　　他们闹的别扭，好像都跟对错有关。
　　可对错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到他们一并舍弃掉整个夏天躲到儿童公园边滑滑梯边侃大山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的日子吗？

　　其实沈东知道，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在林杉递来台阶，问他错没错的时候，他只要像只哈巴狗一样点头说错了错了，这一切就轻松翻篇了。可他就是做不到。
　　李斯文一句伪装的示好，他就可怜巴巴凑上去。
　　可为什么在熟得不能再熟的司眉面前，他却要这么骄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靠近司眉，所以得到了司眉与生俱来的骄傲吗？
　　他又想起有恃无恐四个字，因为有把握所以尽情犯浑吗？
　　陈芯那股子酸涩挑衅的语气他难道没有听清楚吗？他难道不知道司眉最讨厌的就是这副腔调吗？可为什么，他就是装傻充愣，任由陈芯挑逗司眉脆弱的神经，最后还问司眉至不至于？
　　一路走回二班，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泄洪般失控了。
　　明明知道不能早恋的那些人为什么早恋？
　　是因为脑子被这些洪水猛兽冲刷空白了吗？

　　/

　　故事永远能再往前推。
　　前不久的社团节，明德的学长学姐在礼堂内支起摊位，招徕新社员。
　　沈东手握入口被硬塞的名目单，漫无目的跟着人群走。

　　忽然一个眼睛大大的学姐拦住他，双手还捧着一盘子柠檬茶一类的冰凉饮品。
　　“学弟，美食社考虑一下吧？”
　　他才发现学姐身后一排桌子铺着红格子布，社员们统一戴着厨师帽跟卡通围裙，男男女女三四人目光一齐聚焦在他身上。桌上白盘里摆着各色点心，蛋挞、蝴蝶酥、香肠包......
　　“尝一杯呗。”学长见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从桌后钻出来，大大咧咧抓起一杯柠檬冰饮递给他，像初次给孩子喂饭的新手爸爸，满眼希冀，盯着沈东喉结一动，吞下去。急忙问：“好喝吗？酸不酸？”
　　桌后略显文静的那个出声：“喂，好歹是我认真做的，调过甜度的好不好？”
　　沈东招架不住这群美食爱好者天然的自来熟，只茫茫点头。面带一个愧歉的微笑，体面尴尬离场：“好喝。我......再看看。”
　　身后的学长学姐还在争论这个柠檬饮品到底卖相如何，端着盘子的学姐失了兴致，目送男孩挺拔冷峻的身姿远去，自言自语：“又放走一个极品帅哥啊.......不知道花落谁家。”

　　各个社团都有小心思。
　　k歌社挑选着奖项可追溯到小学合唱比赛三等奖的履历，天文社钱多潇洒，随便送点文创钥匙扣，就门庭若市，观鸟社干脆以“公费旅游”为噱头，吸引一帮想跟兄弟们夜宿野外的小毛孩。
　　历年来都存在招生困难的小社团，诸如美食社、跳绳社、毽球社一类的社团，早已改变策略，执着于在新生里留住些帅哥美女充门面。毕竟去年，因为某校园男神的加入，连最冷门的陶瓷社都变成需要三轮面试才能进的抢手货。美食社也想迎头赶上，洗刷屈辱史。
　　沈东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同龄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从一个摊位移动到另一个，就像是在嘲笑他的不合群。连李斯文那样的人都有每日厮混在一起的铁哥们，一个学期过去，他和同班同学说的话都寥寥无几。

　　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迟钝的人。别人学东西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沈东学东西永远是笨鸟先飞，失败是成功之母。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没有发生过手到擒来的好事情。一年级拿到英文书后发现全班只有自己连字母都认不全，听大家行云流水自我介绍后却站在讲台上一个屁憋不出来，好不容易当了年级第一却在三级跳摔了个狗吃屎，被齐鸣说一点运动天赋都没有丢了班级的脸，费劲吧啦光明正大到了明德，发现其他人娴熟的社交技能自己全然没有掌握。
　　他清楚地知道，明德是十六岁的沈东的乌托邦。
　　他短暂地跟这些看似平凡的少年们同行，穿一样的白色校服，坐在一个课室里，刷同一份卷子，用成绩简单粗暴地划分三六九等好给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优等生以微弱的骄傲。最终那场毕业考试铃声打响的一刻，万物归零。沈东是住在杂货店里连空调都舍不得开的沈东，李斯文是遨游在澳洲美国加拿大的李斯文。

　　他很小的时候在司眉家陪她看灰姑娘的电影。
　　十二点钟声响，马车夫变成老鼠四窜而逃，华丽马车变成南瓜头狼狈滚落，司眉指着狼狈的画面哧哧笑。沈东却觉得好残忍，觉得每只老鼠仓皇的表情都像极了自己。
　　“有没有不被打回原形的办法？”他莫名其妙问。
　　司眉吃着薯片，轻飘飘地说：“找仙女教母施一次魔法就好了嘛。”
　　可沈东这只老鼠没有仙女教母怎么办呢？
　　他小小的脸灰暗了片刻。
　　又听见司眉说：“你往后看就知道了，就是得打回原形。灰姑娘躲在火炉前哭泣，又被恶毒后妈锁在房间里，可王子还是找到她了。”
　　小大人一样的司眉忽然眼睛亮亮的，从沙发上一溜滑到地上，从茶几上拿过自己的水杯，咕噜咕噜喝水前对他说：“沈东，只有灰姑娘被打回原形，才能证明王子爱的是她本来的样子。被打回原形有什么不好的，我就爱看这个片段，看到这里就代表王子快找到她了。”
　　豁然开朗，醍醐灌顶。

　　沈东一直到二十五岁还在看灰姑娘。他坐深夜航空穿梭于天际，飞往他少年时没法想象的异国他乡时，他就缩在座椅上，戴着耳机，重温老版的灰姑娘，回想着司眉说的那句，王子快找到她了。
　　他确信，自己是被司眉这个王子找到的。

　　那天在社团节，他看见李斯文跟司眉有说有笑。
　　本来告诉自己高中绝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累都累死了的司眉，不知道听李斯文说了什么，跟与他同行的白净男孩子，三个人一起在天文社报名单上签名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沈东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的。
　　等李斯文走远，他瞅准时机靠近司眉。
　　“诶，是你？”

　　对，就是我。
　　司眉还在笑，他觉得自己像是李斯文的赠品，占了他的光。
　　她一句无心的问候，让沈东觉得自己跟她疏远了。
　　是你，你是谁。直接说沈东，不是更好吗？
　　“你跟李斯文说什么呢？”他故作不在乎，双手插兜。
　　“哦，”司眉放下签名的笔，“说天文社。”
　　又说：“你怎么没跟我说，这个李斯文还挺有意思的。”

　　是吗？他有意思吗？
　　沈东眼睛盯着桌上的名单，李斯文、白启明、司眉。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堵得慌。

　　“我军训的时候就在医务室跟他聊过几次。”
　　“你什么时候去的医务室？”
　　他一点都不知情，司眉晕倒了吗，不舒服吗，受伤了吗？
　　“哎呀，没什么大事。”司眉笑着。

　　“我还以为你高中不想再进社团了。”
　　“被他们说服了。试试看吧，也不一定能进呢，听说明德的天文社.......”
　　他脑子嗡嗡的，真的好烦啊，好烦。

　　“要不我俩一起去美食社？”他莫名其妙开了口，走投无路又没有好招的样子，说完觉得毫无希望，侧过脸硬着头皮继续，“刚刚看到，感觉......还不错。”
　　“啊？美食社？”司眉远远望一眼，回答得很快，“不要。”

　　不要。
　　后面她问他什么，沈东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上了高中后，两人不再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课间操能远远看见一眼，一周算下来，说的话还没有以前一个下午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肚鸡肠的，可能一直就是吧。他憋了一会，就随便扯了个借口回课室自习了。

　　/

　　他意识到自己因为社团节上的小插曲迁怒于司眉。
　　他是利用陈芯报复李斯文，还是报复司眉？
　　为什么这么弯弯绕绕欺负人？一点都不像两耳不闻窗外事，永远心无挂碍的沈东。
　　整个十月他就像求爱男青年一样日请安夜问好，电话不断。
　　虽然都被司眉挂掉，但他也能从被挂断的时间长度窥探出一颗冰释前嫌的心。
　　终于在十月的最后一天，电话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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