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上一个深夜急单带来的回报是丰厚的。不仅有580元的服务费和全额报销的车费，更重要的是，那个客户在宝妈群和朋友圈里，对苏研进行了一次声情并茂的“自来水”式宣传。

　　“……最让我感动的是，她还背着自己的宝宝，那么小的孩子，跟着妈妈一起熬夜，真的太不容易了！”

　　这段话，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小范围的妈妈圈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苏研的微信，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个好友申请，都是来咨询的。

　　苏研的口碑，因为那次极限付出，开始在小范围内悄然发酵。这天下午，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但语气却异常焦急。

　　“您好，是苏研老师吗？我在一个宝妈群里看到有人推荐您，说您特别专业。”

　　“是的，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苏研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我……我堵奶了，特别严重，自己在家试了好多办法都没用，现在疼得快受不了了。”女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就是……我跟您说一下我的情况，您看您能不能来。我家住在老城区，房子是以前那种老居民楼，在……在十二楼，而且没有电梯。”

　　十二楼，没电梯。

　　这几个字传进耳朵里，苏研下意识地感觉自己的膝盖一紧。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已经快十五斤重的芃芃，又估算了一下自己那个塞满了工具的妈咪包。

　　电话那头的女孩似乎也知道这个条件有多么苛刻，连忙补充道：“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苏老师。所以……所以我愿意出500块钱！”顿了顿她又说：“只要您能来，多少钱都行！”

　　500块。

　　这个数字，让苏研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背着二十多斤的重物，爬上三百级左右的台阶，对心肺和膝关节都是巨大的考验。高强度体力消耗后，手会不会发抖，还能不能保证服务的精细度？

　　但这些理性的分析，在“500块”这个数字面前，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500块，几乎是她一个月的房租。它意味着芃芃下个月的尿不湿，和她自己接下来半个月的伙食，都有了着落。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身体的劳累，似乎成了一种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成本。

　　苏研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问题。”她对着电话，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的语气说，“我可以去。但是，我需要提前跟您说明……”

　　她又一次，把需要背着芃芃□□的情况，坦诚地告知了对方。电话那头的女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关系没关系！您能来就行！您带个足球队来都行！”

　　一个小时后，苏研站在了那栋传说中的老旧居民楼下。

　　她抬头仰望，那栋红砖楼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被岁月侵蚀得斑斑驳驳。楼道口黑洞洞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一阵混杂着潮湿、霉味和各种生活垃圾的复杂气味，从里面隐隐飘散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外面还算新鲜的空气，然后紧了紧胸前的背带，低头对怀里的芃芃轻声说了一句：

　　“芃芃，我们出发了。”

　　攀登的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一万倍。楼道里没有灯，光线昏暗，台阶又窄又陡，很多地方因为常年失修，水泥都剥落了，露出坑洼不平的内里。苏研背着二十多斤的芃芃和工具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汗水很快就浸透了她的后背，那件本就厚重的外套，此刻像一件湿透了的雨衣，又沉又闷地贴在身上。她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上一个台阶，膝盖都发出“咯吱”的抗议声。

　　爬到五楼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大口地喘气，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不得不停下来，靠着布满灰尘的墙壁，休息了整整一分钟，才继续往上。

　　六楼，七楼，八楼……

　　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压抑。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孩子们的涂鸦和“□□”、“通渠”的黑色印章。空气中开始飘散着各家各户传出来的饭菜味，油烟味混着说不清的怪味，让她阵阵反胃。

　　就在她爬到八楼和九楼之间的拐角时，怀里的芃芃，大概是因为颠簸和闷热，终于不堪忍受，醒了过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尖利的、充满委屈的哭声，在狭窄封闭的楼道里，形成了3D环绕的魔音，一声声地，敲打着苏研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吱呀”一声，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不悦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刻，苏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靠在冰冷肮脏的墙上，抱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女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绝望、委屈、疲惫……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又咸又涩。

　　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她明明那么努力，那么拼命，为什么生活还是要对她如此苛刻？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不，就这么放弃吧。转身下楼，取消订单，回家躺着。这500块钱，她不赚了。

　　但就在这时，怀里的芃芃似乎哭累了，小手胡乱地挥舞着，正好碰到了她的脸颊。那软软的、热乎乎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苏研。

　　她看着女儿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看着她挂着泪珠的长睫毛，心里某个地方，又重新变得坚硬起来。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用沙哑的声音，对怀里的女儿，也对自己说：“苏研，别认输。这是你的珠穆朗玛峰，爬上去，你就赢了。”

　　她重新直起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继续向上攀登。九楼，十楼，十一楼……

　　当她最终站在十二楼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时，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已经出窍了。她抬起那只像灌了铅一样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敲响了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应该就是客户本人。女孩看到门外的苏研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毫无血色；那件看起来很名贵的羊绒大衣，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甚至能看到里面衣服的轮廓。而她的胸前，还背着一个满脸泪痕、正在抽噎的婴儿。

　　“苏……苏老师？”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苏研想对她笑一笑，但她发现，自己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扶着门框，走了进去。

　　家里只有女孩和躺在婴儿床里的小宝贝，据女孩说，这里是她妈妈的家，她生了孩子没人照顾她就回来坐月子，妈妈出去给新房子买家具了，这个房子她一直舍不得换，说是里面有太多跟爸爸在一起的回忆，但现在她们祖孙三代住就太不方便了。

　　她谈起这些事时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沧桑，说完又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对着苏研笑：“这些话我不太愿意对别人讲，但很奇怪呢，就是想和你说说。”苏研扯开嘴角笑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吗？她好像并不需要，只能沉默。这个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和不得于。而每个妈妈都似乎更“苦”一些，可身体和精神的压迫却让这些女孩更加绚烂，这好像是在夸自己，但事实就是如此，对吧！

　　服务的过程，苏含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和强大的意志力完成的。

　　服务结束后，女孩不仅立刻用手机支付了500元，还从房间里翻出了一大箱没开封的、包装精美的进口尿不湿，说是妈妈一下子买一大堆，放着用不完也是浪费了，硬要塞给她。

　　“苏老师，太谢谢您了，也太对不起您了！”女孩的眼睛红红的，“我真没想到……会这么辛苦。这袋尿不湿您一定得收下，就当我给您的‘爬楼辛苦费’了。”

　　苏研这次没有拒绝。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拎着那箱沉甸甸的尿不湿下楼时，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在小区门口，她看到了几个中年催乳师正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她有点印象，好像是培训班的同学，大概是叫刘翠？她记不太清了。

　　她们看到苏研从那栋“传说中”的十二楼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东西，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她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和她手里的那箱尿不湿上来回扫视。

　　苏研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嫉妒和不善。

　　其中一个女人，也就是她那个培训班的同学，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哟，这不是苏研吗？真是能干啊，连十二楼的单子都敢接。怎么样，赚了不少吧？”

　　苏研没有理会她，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然后背着芃芃，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她只想回家，躺在那张不大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因为她知道，明天，还有新的“珠穆朗玛峰”，在等着她去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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