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洛阙的身体在谢悔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以缓慢的速度恢复着。经脉中的滞涩感日渐减轻，虽然距离能随意调动灵力还很远。
　　但至少日常行走坐卧已与常人无异，只是脸色依旧比寻常人苍白些。往日那张清冷的脸上，如今倒是带上那些大病初愈的脆弱。
　　洛阙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制在了静室及门前一小片洒满阳光的松林空地上。每次他想往更深处，或者仅仅是站在崖边看看云海，谢悔总会适时出现，以各种理由把洛阙带回去——“风大”、“路滑”、“那边灵力乱流未平”、“您该回去用药了”。
　　用药成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环节。谢悔不知从哪里弄来无数温养滋补的丹药灵液，有些连洛阙都叫不上名字。
　　涧内从未有过其余弟子更别说是杂役，这几日谢悔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定是没用功夫去搞这些丹药灵液的。谢悔不说，他也不问。
　　每一次，谢悔都会亲自试温，亲眼看着他服下，然后静静地守在一旁，直到药力完全化开，确认没有任何不适。
　　甚至每日清晨，洛阙醒来时，总会发现谢悔已经悄无声息地等在外间，或是静立窗前。
　　他的衣物被整齐地叠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水温恰到好处的洗漱用水，以及永远符合他口味的灵果茶点。尽管修行之人早已辟谷，这具身体还未辟谷但谢悔似乎执着于让他吃点东西。
　　这日清晨，洛阙坐在窗边的铜镜前。他刚拿起玉梳，谢悔从外间走来，拿过他手中的玉梳。
　　“弟子来吧。”
　　他的手指穿过洛阙披散的黑发，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把他的宝贝师尊扯疼了似的。玉梳沿着发丝缓缓梳理。
　　铜镜里，映出谢悔低垂的眉眼，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他挽发的动作熟练利落，很快便束好了一个简洁的发髻，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
　　这簪子还是当年谢悔拿着自己挣的第一笔灵石去换的，虽是年代久远了些但洛阙一直用着。
　　“好了。”谢悔退后半步，目光在镜中的影像上停留片刻。
　　洛阙看着镜中那个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几乎挑不出毛病的自己，又看看身后垂手而立的谢悔。
　　“手艺不错。”洛阙随口道，语气听不出情绪。那个曾经被他从尸山中拾回来的孩子……长大了，把他养的很好。把宗门内外搭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在他死后填补了他曾经的位置。
　　“熟能生巧，师尊喜欢就成。”谢悔的回答依旧简短。
　　打破这平静的，是一抹张扬的红色。
　　“洛阙你给老子出来！躲什么躲！死了一回就学会当缩头乌龟了是不是？！”
　　声音由远及近，穿透了云深松涧惯常的静谧。紧接着，是阵法被触动的细微嗡鸣和一声不满的“咦？”。
　　云深松涧有禁制这事儿顾暄和自是知道的，但这禁制向来是用于等那些“不长眼”的弟子，对他可是从未有过半点防备。
　　谢悔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门口，脸色冷了下来，周身气息陡然变得锐利。他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扉，声音清晰地传出去：“宗主，师尊正在静养，不宜见客。”
　　“静养个屁！”门外，穿着一身如火红衣，腰间挂着串与他身份不符的铃铛，容貌俊朗的青年正叉着腰，“谢悔你小子给我开门！本座带了醉千年，特意来慰劳我们劫后余生的洛大长老！再不开门我砸了啊！”
　　他手里果然拎着两个精致的酒坛，酒香已经隐隐透过门缝飘了进来。
　　谢悔眉头拧紧，显然在衡量是直接把这位不着调的宗主“请”出去，还是采取更委婉的方式。
　　“让他进来吧。”洛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无奈。
　　谢悔动作一顿，回头看了洛阙一眼。洛阙对他微微点头。
　　沉默了两秒，谢悔才抬手撤去了门口的禁制，缓缓拉开房门，但身体依旧挡在门口大半，只留出一条缝隙，目光冷冽地看着门外的顾暄和。
　　顾暄和才不管他，一猫腰就从谢悔胳膊底下钻了进来，嘴里还嚷嚷着：“我们谢大弟子这护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了个黄花大闺女呢！”他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穿戴整齐的洛阙，眼睛顿时一亮，快步走过去，“嚯，气色不错嘛。看来谢悔这小子伺候得挺周到？”他故意把“伺候”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促狭的笑意。
　　洛阙没接他这茬，只抬了抬下巴：“酒呢？”
　　“这儿呢！”顾暄和献宝似的把酒坛往桌上一放，自己也毫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下，打量了洛阙几眼，又瞥了瞥像根柱子一样杵在洛阙身侧、浑身散发冷气的谢悔，啧啧两声，“我说琛啊，你这死一回，待遇见涨啊。当年你重伤那会儿，也没见谢悔这么……嗯，寸步不离？”
　　谢悔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洛阙给自己和顾暄和倒了酒，酒液澄澈，香气扑鼻。“少贫，死者为大。”
　　“哎哟我，你这嘴。”顾暄和灌了一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主要是来看看你死了又活，适应得怎么样。顺便嘛……”他冲洛阙挤挤眼，“跟你通个气，过几日秋季积。”
　　“秋季积？”洛阙挑了挑眉，这种逼名字也就只有顾轩和这个脑子少跟弦的人想的出来了。“这破名字，你宗主之位是偷来的吧。”
　　顾暄和听着这话不乐意的，一拍桌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家父顾青峰！”
　　洛阙看着他摇了摇头，低头抿了一口酒。
　　这是归墟之涧的传统，每年秋收后，宗门会发布一系列任务，弟子根据完成情况获取积分，最终按积分排名给予奖励。
　　至于这个名字……每年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但顾暄和懒得起，永远是围绕着“季积”二字。
　　“对，今年规模特别大。”顾暄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为了那青鸾卫计划，还有后续的一些布置，库房需要大量优质原料，光靠平常渠道不够。这次奖励翻倍，任务难度和数量也增加了，特别是灵植培育和矿产开采这两块，是重中之重。”
　　他看了一眼谢悔，笑道：“谢悔，你们云深松涧虽然人少，但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让你这‘小师弟’也参与参与？不用干什么重活，就是去药田看看，或者帮忙记录下矿脉产出也行，算是熟悉熟悉宗门事务，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他这话，半是打趣，半是试探。
　　谢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师尊身体未愈，不宜操劳。云深松涧的贡献，弟子自会……”
　　“去看看也好。”洛阙打断了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顾暄和，“具体什么时候？怎么个章程？”
　　顾暄和乐了：“就知道你闲不住！下月初开始，持续一个月。各峰各涧都要出人出力的。你们云深松涧嘛……就挂个名，象征性派个人，意思意思就行。”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谢悔，翻了个白眼“主要是让你透透气，别真给你家谢悔给养成雀儿……”
　　洛阙挥手打断，看着神情严肃的顾暄和：“我问你，我们涧里有几个人？”
　　顾暄和答：“两个。”
　　“你准备意思几个？”
　　“两个。”顾暄和摊了摊手“主要是怕你憋死嘛，万一这松涧雾气太大让你霉了……”
　　谢悔的眼神瞬间冷了几分，看向顾暄和的目光几乎带上了冰碴。
　　洛阙却像是没听见，点了点头：“知道了，到时候看情况。”
　　顾暄和又扯了些宗门近期的趣闻杂事，顺便嘲了一下洛阙死一次成自己儿子的事。嘻嘻哈哈地喝了半坛酒，他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行了行了，不打扰你们师徒情深了。”顾暄和拍拍屁股，走到门口，又回头冲着洛阙狡黠一笑，“琛啊，有空多出来走走，看看你徒弟给你打下的这片江山，经营得可牢固了。”说完，不等谢悔反应，便化作一道红光溜了。
　　房门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淡淡的酒香。
　　谢悔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才转身走到洛阙身边。他看着洛阙手中把玩的空酒杯，低声问：“您……真的想去？”
　　洛阙放下酒杯，抬眸看他：“只是去看看。总待在屋里，骨头都僵了。”
　　“外面人多眼杂。”谢悔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您的身份……”
　　“我现在是洛清晏。”洛阙淡淡道，“去看看秋收，合情合理。谢悔，”他看向谢悔的眼睛，“我不是瓷器。”
　　谢悔抿了抿嘴。
　　他当然知道师尊不是瓷器，那是曾光芒万丈、守护一方的剑尊。可正因如此，在师尊重新强大起来之前，在他确认所有威胁都被清除之前，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丝风险。
　　“弟子会安排。”最终，他只能妥协，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您必须由弟子陪同。时间不能过长。”
　　洛阙看了他一眼，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好。”他应道，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谢悔牢牢掌控的松涧。
　　雀吗？或许吧。
　　养上只雀也是极好的。
　　秋季积……或许是个机会。看看这被谢悔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归墟之涧，如今究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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