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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樊笼里
南方的夏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溽热的方式降临。阳光变得毒辣,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裹挟着蝉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这预示着漫长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暑假——冰镇的汽水,树荫下的嬉闹,不知疲倦的探险,以及被动画片和游戏填满的午后。
然而,对于我们,对于我和江月,这个暑假更像是一段被无形栅栏圈禁的、格外漫长的时光。周守仁提供的这栋房子,装修精致,空调持续送出凉爽的风,隔绝了外面的酷暑,却也仿佛隔绝了所有属于孩童的自由气息。
假期本该是愉快的,这本该是我们逃离战火、安定下来后第一个可以稍微喘息的长假。但在周守仁构建的秩序下,它变成了一套严格的时间表和一系列不容逾越的规矩。
我们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小区内部是安全的,可以散步,可以去那个有专人维护、干净得有些不真实的儿童游乐区玩一会儿。但想要走出小区大门,哪怕只是去对面街道的小卖部,都必须事先征得周守仁的同意,并且通常会有他安排的那个沉默寡言、被称为“小赵”的司机或保镖“陪同”。这种“陪同”更像是一种监视,他永远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让任何试图放松的心情都荡然无存。
“外面不安全,形势复杂。”每当我想争取多一点自由时,周守仁总是用这句话来打发我,语气温和,却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不容置疑。他从不详细解释“不安全”具体指什么,是陈峰那伙人可能渗透到了南方,还是别的什么威胁。这种模糊的、却又被反复强调的危险,像一片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成为他实施控制最有效的理由。
家里的电话是不能随意使用的,网络更是被严格管控。周守仁书房里有电脑和专线电话,但那扇门通常紧闭着,未经允许绝对不准进入。我和江月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与外界直接联系的设备。周守仁给我们买了一台新的电视机,但能收看的频道有限,大多是动画片和教育节目,新闻频道是被屏蔽的。我们像是生活在一個精心过滤过的信息茧房里,对外面世界真实的模样一无所知。
这种控制甚至延伸到了我们的身体。某个周末的早晨,一位穿着白大褂、提着医药箱的陌生阿姨出现在家里。周守仁温和地介绍说是他一位医生朋友,来为我们做一次“全面的身体健康检查”,以确保我们在南方能更好地适应。检查过程比学校体检细致得多,尤其是对江月。医生阿姨不仅仔细测量了她的身高、体重、视力,还用了很长时间听心肺,甚至轻轻按压她的腹部,询问她最近的饮食和睡眠情况。最后,她拿出一个精巧的、像小手电一样的仪器,照了照江月的眼睛,又让她张开嘴看了很久喉咙。
“小姑娘体质有点偏弱,但底子不错,很纯净。”医生阿姨一边记录,一边对周守仁说。周守仁站在一旁,听得非常专注,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满意和审视的表情,仿佛在评估一件珍贵资产的成色。
偶尔,那种被禁锢的烦躁感会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促使我做出一些小小的、试探性的越界行为。
有一次,我趁着小赵接听一个电话的短暂间隙,拉着江月快速跑出了小区,想去探索一下旁边那条我们每天在阳台上都能看到、却从未踏足过的小吃街。街道上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嘈杂而充满生活气息,让我们感到一种久违的、鲜活的快乐。我们买了两串烤肠,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感觉自己也像是这普通生活的一部分了。
然而,这种短暂的“自由”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当我们拿着吃剩的竹签,意犹未尽地往回走时,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小区门口,脸色铁青的小赵,以及他身边那辆黑色的轿车。周守仁就坐在后座,车窗降下一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透过镜片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近。
那一次,我们没有被立刻责骂。但当晚,周守仁把我叫到书房,进行了一次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他没有提高音量,只是用那种平稳的、却让人无处遁形的语气,反复强调“纪律”、“安全”和“信任”的重要性。他提到了我父亲的托付,提到了他和父亲共同从事的、关乎“国家未来”的伟业,提到了我们身份的特殊性和一旦暴露可能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他让我明白,我每一次的“不小心”,都是在拿我、江月乃至更多人的安全冒险。最后,他取消了接下来一周我们所有的户外活动时间,包括在小区内的散步。
还有一次,我试图用家里的座机电话(客厅有一部,但通常只能接听,打出需要密码)拨打114查询台,想试试能不能查到北方某个城市的区号,或许……或许能侥幸联系到靠山屯可能幸存的人?电话刚接通,还没等我说话,周守仁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后,无声地按下了挂断键。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江辰,我以为你经过这么多事,应该更懂事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离开。随之而来的惩罚是,我被禁止单独使用客厅电话,并且需要就“为何要拨打这个电话”写一份不少于五百字的书面检讨。
这些惩罚本身并不算特别严厉,没有打骂,甚至很少高声呵斥。但它们所传递出的信号却无比清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任何偏离他设定轨道的尝试,都会立刻被察觉并予以纠正。这种无处不在的、精细的控制,比粗暴的责罚更让人感到窒息。它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包裹住你,让你慢慢习惯,慢慢放弃挣扎。
与我的偶尔“越轨”相比,江月显得“乖顺”得多。
她似乎更快地适应了这种被规划好的生活。她会按时起床,洗漱,吃饭,然后按照周守仁给她安排的“假期计划”,练字,看指定的课外书,或者看那些被允许的动画片。她很少提出要出去,即使出去,也总是紧紧跟在我或者小赵身边,不会乱跑。对于周守仁的安排,她几乎从不质疑,总是安静地点头,说“好的,周爷爷”。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但那种笑容常常是浅淡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迎合。她会因为周守仁给她买的新裙子、新发卡而露出开心的表情,会因为他偶尔带我们去高级餐厅吃一顿饭而显得兴奋。她似乎正在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合周守仁期待的、听话的、省心的“好孩子”。这种“乖顺”甚至体现在对周守仁任何安排的无限度配合上。自从那次“体检”之后,周守仁时不时会带回一些没有标签的褐色小瓶,说是“根据你们体质特意找老中医配的滋补药汁”,要求我们每天睡前喝一瓶。味道古怪刺鼻,我每次都喝得极其艰难。但江月不同,她会在周守仁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哪怕小脸皱成一团,也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周爷爷,月月喝完了。”她似乎天真地认为,这种毫不反抗的顺从,是获得安全感、维持当前“好日子”必须付出的代价。周守仁则会满意地拍拍她的头,夸奖道:“还是月月最懂事,不像你哥哥,总是想太多。”他的话像柔软的藤蔓,无形中将她缠绕得更紧。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周守仁面前那副乖巧的模样,心里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我庆幸她似乎从之前的创伤中恢复了一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另一方面,我又隐隐感到不安。她好像正在被这种看似安逸、实则封闭的生活慢慢同化,正在忘记过去的痛,也正在失去一部分真实的自我。她不再轻易提起爸爸妈妈,不再提起李叔和晓慧姐,仿佛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都被这南方的温软空气和物质满足一点点覆盖、掩埋了。
我曾尝试在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悄悄问她:“月月,你想不想……以前在靠山屯的时候?”
她会愣一下,然后低下头,玩弄着睡衣的衣角,小声说:“想……但是周爷爷说,要往前看,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会因为回忆而哭泣,但那种刻意回避和顺从的态度,让我感觉我们之间,似乎也隔了一层薄薄的、却难以穿透的纱。
暑假就在这种压抑的、循规蹈矩的节奏中缓缓流逝。当九月的风开始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新学期开始了。我升入了六年级,江月也成了四年级的学生。
我原本以为,开学后,生活在学校环境里,那种被禁锢的感觉会有所缓解。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周守仁对我们的控制,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我进入了小学最高年级),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变本加厉,并且更加系统化、精细化了。
首先是在学校的选择上。我们并没有进入离家最近、也是最热闹的公立小学,而是被安排进了一所据说以“管理严格、学风优良”著称的私立学校。这所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学生中午不能离校,放学后也必须由家长或指定的监护人接走。学校的大门守卫森严,来访需要严格登记。
其次,是与老师的“沟通”。开学没多久,周守仁就亲自去学校,与我和江月的班主任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具体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此后,老师们看我们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异样的“关照”。他们会格外关注我们的情绪状态,会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与“战争”、“北方”、“家庭变故”相关的话题。我们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会通过某种渠道,定期反馈到周守仁那里。有一次,我因为在体育课上和同学发生了轻微的碰撞(甚至算不上争吵),当天晚上回家,周守仁就看似随意地问起了这件事,并告诫我要“团结同学,克制情绪”。
最让我感到不适的,是社交上的限制。周守仁明确表示,不鼓励我们带同学回家,也不鼓励我们参加同学组织的校外活动,如生日聚会、周末游玩等。理由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保证绝对安全”。当有同学热情地邀请我时,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找借口推脱,渐渐地,一些同学觉得我难以接近,变得疏远起来。江月的情况更甚,她本身性格就偏内向,加上这样的限制,她在班上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放学后的时间,也被填充得更加满当。除了学校的作业,周守仁为我们安排了额外的家教课程——英语、数学提高班,还有……书法和古典音乐鉴赏。他说,这是为了陶冶我们的情操,提升我们的素养。但我总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思维和时间的占领,让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去探索他划定的界限之外的世界。
家里的氛围也更加微妙。周守仁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江月对他的依赖和亲近。他会单独带江月出去(当然,有小赵跟着),给她买更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耐心地回答她一些幼稚的问题,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宠爱。而对我的态度,则越发显得公事公办,要求也更加严格。他似乎正在试图在我们兄妹之间,制造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者说,一种分化。我感到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却无比坚固的玻璃罩子里。外面是世界,我能看见它的色彩,听见它的声音,却无法真正触摸和融入。周守仁用“安全”和“责任”打造了这个罩子,用物质和规训磨平我们的棱角。我按捺着内心日益滋长的烦躁与疑问,表面上努力扮演着一个符合他期望的、逐渐成熟的“哥哥”和“被监护人”的角色。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被严格控制的水面下,悄然积聚着力量。六年级,似乎是一个节点。周守仁的变本加厉,恰恰说明了他内心的某种不安全感,或者说,他对我们,尤其是对我,那与日俱增的“关注”和“防备”。
这个学期,注定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无形的栅栏正在收紧,而栅栏内的少年,其沉默的观察与内心的波澜,也终将在某个时刻,寻找到宣泄的出口。只是现在,我还需要等待,需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控制下,继续忍耐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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