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尚书府的查封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官兵进进出出，搬走了所有与三皇子案有关的文书、账册、信函。府中下人被一一盘问，稍有可疑便被带走。柳氏整日以泪洗面，沐琳吓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只有静玉轩，出奇地安静。

　　周侍郎亲自来查过，但只草草转了一圈便离开了。走前，他对沐兹说了句话:“沐姑娘，你外祖父镇国公递了折子，请皇上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对你从宽处置。”

　　沐兹这才知道，外祖父一直在暗中活动。

　　第四日清晨，刑部终于撤走了大部分官兵，只留几个人看守府门。管家战战兢兢地过来请示:“大小姐，府里……接下来怎么办？”

　　沐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淡淡道:“该做什么做什么。父亲虽下狱，尚书府还没倒。”

　　话虽如此，她心里清楚，沐怀远这辈子是出不来了。通敌卖国，即便是戴罪立功，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好的结果，是流放三千里，永不得回京。

　　至于柳氏……户部尚书柳林已经递了休书，要与这个女儿断绝关系。树倒猢狲散，人心向来如此。

　　午后，裴砚知来了。

　　他这次走了正门，一身月白常服，神情却比往日严肃许多。

　　“沐姑娘，”他在花厅坐下，开门见山，“三皇子一案，牵扯出不少人事。皇上震怒，已下令彻查所有相关人员。你父亲……怕是保不住了。”

　　沐兹垂着眼:“我知道。”

　　“但你不一样。”裴砚知道，“皇上看了镇国公的折子，又念在你提供证据有功，决定对你网开一面。不过……”

　　他顿了顿:“尚书府你是不能住了。皇上的意思是，让你搬去镇国公府，由你外祖父母照看。”

　　沐兹心头一紧。

　　搬去镇国公府？那意味着她将彻底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母亲回忆的地方。

　　“我不能留下吗？”她轻声问。

　　裴砚知摇头:“皇上虽不追究，但朝中还有三皇子的余党。你留在尚书府，太危险。”

　　沐兹沉默了。

　　她知道裴砚知说得对。三皇子虽倒，但他的党羽还在。那些人恨她入骨，定会找机会报复。

　　“什么时候走？”她问。

　　“三日后。”裴砚知道，“镇国公府会派人来接你。这三天，你收拾收拾，该带的都带上。”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沐姑娘，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走到现在，你可曾后悔？”

　　沐兹抬起头，直视着他:“不后悔。”

　　裴砚知笑了，那笑意难得地带了几分真诚:“那就好。我在镇国公府等你。”

　　他走了。

　　沐兹独自坐在花厅里，看着窗外的芍药花圃。

　　移植过来的几株芍药已经重新种下，虽然有些萎靡，但总算活了下来。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能恢复生机。

　　就像她一样。

　　---

　　接下来的三天，沐兹忙着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母亲的遗物——几件首饰、一些书信、那架古琴，还有墙上的那幅芍药画。她自己的东西更简单，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药房里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

　　青黛和云岫也跟她一起走。镇国公府已经答应，让她们继续伺候沐兹。

　　“小姐，”青黛一边打包衣物，一边低声道，“二小姐……有消息了。”

　　沐兹手中动作一顿:“她怎么样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二小姐那日进宫，本是想为老爷求情，却撞见了三皇子被押走的场面。她吓得当场失仪，冲撞了贵妃，被……被掌嘴二十，关进了掖庭。”

　　掖庭，那是宫里最下等的奴仆待的地方。

　　沐瑶心高气傲，去了那种地方，只怕比死还难受。

　　“柳氏知道吗？”沐兹问。

　　“知道。夫人昨天哭晕过去三次，今早还想去求情，被看守的官兵拦下了。”

　　沐兹没说话，继续收拾东西。

　　她不同情沐瑶。这些年，沐瑶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都记着。今日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一丝怅然。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小姐，”是管家的声音，“有位苏先生求见。”

　　苏先生？苏清晏？

　　沐兹连忙道:“快请。”

　　片刻后，苏清晏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青布长衫，朴素得像个寻常书生，可那份温润如玉的气质，却让人过目不忘。

　　“沐姑娘。”他温和一笑，“听说你要搬去镇国公府，我来看看。”

　　“苏先生请坐。”沐兹让青黛上茶，“先生怎么知道我要走？”

　　“裴世子告诉我的。”苏清晏在窗边坐下，目光落在院中的芍药上，“这些花……你都要带走吗？”

　　“带几株就好。”沐兹道，“剩下的，留给府里。”

　　“可惜了。”苏清晏轻叹，“师姐当年最爱芍药。这片花圃，是她一手侍弄起来的。”

　　沐兹心头一酸，强笑道:“先生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看花吧？”

　　苏清晏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这些年在青松岗整理的一些医案，还有师父留下的几个方子。你擅长药理，这些或许对你有用。”

　　沐兹接过，翻开一看，果然都是珍本。有些方子她从未见过，精妙绝伦。

　　“多谢先生。”

　　“不必谢我。”苏清晏看着她，眼神温和，“师姐不在了，我替她照看你，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去了那边，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青松岗虽然简陋，但也是个清净地。”

　　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他是她的退路。

　　沐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我会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清晏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忽然道:“沐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请说。”

　　“你父亲……虽罪有应得，但他最后肯站出来揭发三皇子，也算有几分良知。”苏清晏轻声道，“你若有机会，去看看他。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机会说了。”

　　沐兹沉默良久，才道:“我会考虑的。”

　　苏清晏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沐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去看沐怀远？她不知道。

　　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要她去面对，她做不到。

　　可苏清晏说得对，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机会说了。

　　---

　　第三日，镇国公府的马车来了。

　　来接她的是周嬷嬷，还有几个精干的婆子、小厮。阵仗不小，显然是怕路上出事。

　　“表小姐，”周嬷嬷拉着沐兹的手，眼圈都红了，“这些年，委屈你了。老夫人天天念叨，说早知道就该把你接回去……”

　　“嬷嬷别这么说。”沐兹轻声道，“外祖母身体可好？”

　　“好，好！就是惦记你。”周嬷嬷擦了擦眼泪，“快上车吧，老夫人等着呢。”

　　沐兹最后看了一眼尚书府。

　　朱漆大门已经斑驳，门楣上“尚书府”三个金字还在，却已失去了往日光华。这座府邸，见证了母亲的荣耀与陨落，也见证了她的仇恨与成长。

　　如今，她要离开了。

　　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小姐，”青黛小声提醒，“该走了。”

　　沐兹点点头，正要上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

　　“沐兹！你给我站住！”

　　是柳氏。

　　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从府里冲了出来。几个婆子想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这个孽障！”柳氏指着沐兹，眼中满是恨意，“是你！是你害了老爷，害了瑶儿！你不得好死！”

　　沐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柳夫人，”她声音平静，“害了父亲和二妹妹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的贪念。”

　　“你胡说！”柳氏嘶吼道，“若不是你去春风楼，若不是你揭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母亲呢？”沐兹缓缓问，“母亲又是被谁害死的？”

　　柳氏一愣，脸色瞬间惨白。

　　“你……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沐兹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父亲和你的私情，知道你们在母亲药里下毒，知道你们想害死她，好让你名正言顺地进门。”

　　柳氏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恐。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沐兹看着她，眼神冰冷，“等一个机会，为母亲报仇。如今，我等到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柳氏，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马车缓缓驶离尚书府。沐兹掀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渐渐远去的府邸。

　　再见了，母亲。

　　再见了，过去。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镇国公府门前。

　　镇国公府比尚书府气派得多。朱漆大门上挂着“镇国公府”的匾额，门前一对石狮威武雄壮，彰显着开国功臣之后的显赫门第。

　　周嬷嬷扶着沐兹下车，早有丫鬟婆子等在门口，齐刷刷行礼:“恭迎表小姐回府。”

　　回府。

　　这两个字，让沐兹心头一热。

　　是啊，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母亲的娘家，她的外祖家。

　　走进大门，穿过影壁，迎面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青石板铺地，两旁种着松柏，郁郁葱葱。正厅前站着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妇。

　　外祖父镇国公林擎苍，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姿挺拔，不怒自威。外祖母林老夫人，满头银发，面容慈祥，眼中却透着精明。

　　见到沐兹，老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我的兹儿……终于回来了……”

　　沐兹快步上前，跪倒在地:“不孝外孙女沐兹，拜见外祖父、外祖母。”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连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像……真像婉清……我的女儿……”

　　说着，又哭了起来。

　　林擎苍虽没哭，但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拍了拍沐兹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没人敢欺负你。”

　　沐兹鼻子一酸，强忍泪水，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正厅。老夫人拉着沐兹坐下，问长问短，恨不得把这十几年的话都说尽。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三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都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兹儿，这是你三个表哥。”老夫人介绍道，“老大林景轩，在兵部任职；老二林景文，在户部；老三林景睿，还在国子监读书。”

　　三人向沐兹行礼，眼神里都带着好奇和善意。

　　“表妹，”林景轩先开口，声音爽朗，“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们。在京城，还没人敢欺负镇国公府的人。”

　　“对，”林景文接话，“你只管安心住下，别的不用操心。”

　　林景睿年纪最小，只有十七岁，笑嘻嘻道:“表姐，听说你琴弹得好，改日教教我？”

　　沐兹一一回礼，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这才是家人。

　　会护着她，疼着她，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的家人。

　　晚膳很丰盛，老夫人不停地给沐兹夹菜，生怕她吃不饱。三个表哥也都很热情，气氛融洽温馨。

　　饭后，老夫人亲自送沐兹去住处。

　　那是府里最好的院子，叫“清芷院”，原是母亲出阁前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芍药，正是花期，开得姹紫嫣红。

　　“这里一直给你母亲留着。”老夫人抚摸着门框，眼中满是怀念，“她出嫁后，我就让人定期打扫，想着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住几天……可没想到……”

　　她说不下去了。

　　沐兹扶着她，轻声道:“外祖母，母亲虽然不在了，但我会替她孝顺您。”

　　老夫人点点头，擦干眼泪:“好孩子……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送走老夫人，沐兹独自站在院子里。

　　月光如水，洒在芍药花上，泛着银白的光泽。夜风轻拂，带来淡淡的花香。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带着母亲的影子。

　　沐兹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母亲，您看到了吗？

　　女儿回家了。

　　回到您从小长大的地方，住在您曾经住过的院子。

　　您未走完的路，女儿会替您走下去。

　　您未完成的梦，女儿会替您实现。

　　从今往后，她就是镇国公府的表小姐沐兹。

　　不再是那个在尚书府如履薄冰的孤女。

　　她有了家，有了依靠，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

　　沐兹起身，准备回屋休息。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沐兹眼神一凝，袖中的手已经握住了那根银针。

　　“谁？”

　　没有人回答。

　　只有夜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

　　沐兹盯着墙头看了很久，确定没有人，才转身进屋。

　　但她心里清楚，这场风波，还没完。

　　三皇子的余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接下来的路，依然不好走。

　　但她不怕。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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