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 全员攻略计划

作者:snowore200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预知梦(1)


      盖勒特·格林德沃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胆子很大,但是所梦见的事物太过可怕,以至于醒来时身上冷汗涔涔,活像洗了个澡。对他而言,梦境里的触感和现实没有分别,被刀捅就会疼,再往伤口上撒盐更是生不如死。梦里他变成一个老人,病入膏肓,盯着天花板。疾病侵袭,他的意识清醒,身体却动作不能,眼睁睁看着黑色死神举起镰刀,朝下挥——他惊醒了。
      他已经在梦中死过无数次,被施以绞刑,或跌落水里,要么是歹徒割掉他的头颅,也可能是因呼吸不畅窒息而死。他有时候梦见自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有时候梦见自己是披着坎肩的女人,远一点是梦回古代,近一点是梦回昨天,却唯独没有梦见过自己。
      没有哪个年幼的男孩能承受这般残酷的折磨,他几乎每天都要死一次,今天也不例外。伴随脑浆崩裂般的疼痛,他醒了。醒来时非常难受,他疼得要死,满心愤怒。他憎恨这些梦,恨得甚至想靠结束生命摆脱苦楚,恨得攥紧拳头砸向墙面、骨节被撞得咔咔作响,表皮又鲜血淋漓。在这种状态下,偏激很正常。发泄完情绪,才能好受些、但也只是一些。
      有人敲了两下门,像在敲催命的钟。
      除了母亲再不可能是别人“登门造访”了,他想。
      她就是专挑他快发疯的时候来。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她语气冰冷,“斯奎尔斯先生已经到了。”
      “知道——”他没好气地,“马上。”
      他潦草地套上衣服,抓了两下头发,开门走出房间。
      母亲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她是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一举一动姿态优雅、包括此时并不算友好的行为也带着贵族式的自矜,高高在上又合乎礼仪。
      “我嘱咐你晚上吃完药立刻睡觉,你照做了吗,盖勒特?”
      她又不是真正的贵族、现在哪儿还有血统纯粹的贵族?吓不着他。
      他反讽:“如果那些垃圾有用的话。”
      “当心你的嘴巴,”女人瞟他一眼,“跟我来。”
      盖勒特用衣角胡乱地抹了下指节,边走边说:“我都学了半年多的法国话,换什么英语?”
      学来学去都学的什么鸟语。
      “免得你去英格兰见那位姑婆时表现得像有智力缺陷。”
      “是了、您的脸面最重要。”盖勒特轻嗤。
      他的书房比得上四间卧室那么大,别说他一个、关五十个学生都绰绰有余。墙面呈红棕色、饰以金屑波浪纹,吊灯亮起来像太阳,想找书架顶端的书得利用旋转楼梯。
      “斯奎尔斯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女人将男孩轻轻推上前,说:“盖勒特,来认识下你的老师。”男孩笑着与人问好、他被对方稀疏的头发惹笑了,却也不能放肆大笑,只好收敛着表情。他欣赏这份不加掩饰的坦然之心,决定少找些茬。
      但这位新来的家庭教师讲课实在无聊,不如说学习语言本就无聊,无聊加无聊。盖勒特泄劲儿靠住椅背,笔尖敲着桌面,老男人的声音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看向窗外的花草树木,某棵枫树上停了只拖着五彩尾巴的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的鸟,便想着翻看欧洲鸟类图鉴。
      “先生,”他冷不防地说,“我头疼。”用的是英文。
      可怜的斯奎尔斯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眨完眼睛的下一秒、他的学生突然发癫般掀翻桌子,纸啊笔啊书啊哗啦啦掉一地。男孩儿跌落在地,尖叫着按住头,右手哐哐哐地敲脑壳,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学生用了恶咒!
      “格林德沃!”他不知所措地弯腰问:“你怎么了?”
      斯奎尔斯先生耳朵不好使。
      “头疼、先生,”他的学生大声说、又用德语吼:“头疼!”
      像有人割了他一块肉似的。
      “听见了,听见了,”斯奎尔斯忙说,“我去找夫人。”
      他迈着步离开书房,盖勒特瞬间不叫了,晒日光浴般放松手脚平躺着。等他笑够了、笑得泪水也钻出来,才慢着速度缓缓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一个箭步、翻窗跳进后花园。
      蠢货才甘愿被锁在这鬼地方。
      他也不想看什么图鉴了,他要直接逮住那只鸟。
      它很漂亮。
      今天天气不好,有雾。
      那只鸟明艳的羽毛在黑白灰中相当扎眼,他一眼望到,停在枫树下,好心情地听它唱了会儿歌、唱得是真难听。好看、但不中用,他略带嫌弃地定义。他小时候没少爬树、反正没人管,脚上功夫自然不差,而且这棵树不高,蹭蹭蹭地爬到顶端。
      想一出是一出。
      等他离那只鸟近了,又注意到鸟窝里的蛋。他忽然想起自己什么也没吃,不如吃两颗蛋垫垫肚子。希望里面只有蛋黄和蛋清,没有孵了一半要活不活的鸟。
      他转变目标,双腿内侧夹着枝干,伸长手臂探前方的鸟窝,惊动了鸟。那只鸟先呼扇翅膀拍他,可他不痛不痒,摸到了砂纸质感的壳。鸟急了,对着那只手打桩似的猛啄。这可不是开玩笑,盖勒特倒抽凉气,收手,手背上多出数个针眼般的孔,血流不止。
      “挺有能耐。”他夸道。
      右手如今千疮百孔。盖勒特不以为意,再次行动。这只鸟也发起狠来攻击他,喙爪并用,挠出几道长痕、抓烂了浅层的肉。但他好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甚至故意惹怒它,等被它挟住手,便朝坚硬的枝干上砸、完全不顾及自己,索性两败俱伤。
      最后,他腻烦了这个游戏,扶住鸟窝的边沿,看戏般停下来,手往左右滑、感受它圆弧的形状,推了下去——啪、啪,两声脆响。
      全碎了。
      这样最好、他们俩谁也得不到。游戏不一定要分个胜负,更不需要拼得你死我活。他不排斥打平手,虽然对手是只鸟、他把它宰了才是不公吧。
      从树上下来,盖勒特颇为自得地研究起地面那滩深色的浓稠液体。他很高兴其中一个只是普通的蛋,并为自己没有吃到那只孵化了一半的死胎感到无比庆幸。由此,他深深地相信自己是被上天所眷顾的人,径直离开花园,没有打扰旁边哀鸣的鸟。
      他不想回家,就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
      连续走过几幢房子,走了很远很远,途径一座墓园,停下张望。
      抬头不见天光。这里吹的风像从地狱来的,阴嗖嗖,无情鞭打着丛生的荆棘。荆棘环绕一块块石碑生长,以骸骨作为养料,汲取着眷属们汩汩的泪水,贪婪而野蛮地生长。死亡的气息如此浓厚,渡鸦撕扯着嗓子盘旋几圈也就走了。若非被迫,谁也不肯来。
      盖勒特梦见过此番景象。
      本月的第二个星期三,他梦见自己被封入棺材,埋进土中,窒息而亡。
      死的人名叫鲍尔·约瑟夫·费舍尔。
      他穿着一身白,还掺印了几点血红色,混进黑压压的人群中,十分突兀。这不要紧,他还给身旁痛哭流涕的女士递了手帕、她便说他心地善良。牧师还在念诵悼词,他听得认真、比听课认真多了,听见他说、永远怀念我们的友人——鲍尔·约瑟夫·费舍尔。
      又应验了。
      多年来,总共是第八十三次应验。
      盖勒特确定自己会做预知梦。他看见了未来。这下苦恼了。他不想被梦魇侵扰,但他喜欢窥测未来。苦恼没用,他看看天色,是时候回家了。得让母亲再雇些厉害的家伙熬药,他不想头疼,他要不受任何折磨地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希望新来的他们不再是徒有虚名的骗人精。
      他原路返回、指从后花园翻窗回到书房。
      女人早恭候多时。
      他猜那无趣的老男人被他气走了,不然她的表情没必要难看到这种地步。
      “你还知道回来。”她说。
      盖勒特扯起谎来从不脸红:“我头疼、去外面放放风才好些。”
      女人冷哼一声:“我管不了你。等你父亲回来再说。”
      “他还知道回来吗?”盖勒特嬉皮笑脸:“别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到我这儿不成了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是个惯于冒险的,他没理由乖乖坐得住。
      “出去。”女人变了脸色。
      哦、戳到她痛处了。
      “母亲,我没有别的意思,”盖勒特继续,“我祝福父亲旅途愉快,能平安——”
      “出去!”女人的高音颤抖着,她想自己再没办法做个合格的母亲。
      盖勒特脸上的表情淡了,过渡成面无表情,随即又扯出个礼貌的笑。
      “是、母亲,”离开前,他回头问:“我还能期待下晚餐吗?”
      “想都别想。”女人沉声说。
      盖勒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为惩罚,他被自己的母亲短暂地赶出了家门。她是个多么可悲的女人,拖着副病恹恹的躯体,要么是睡觉、要么是卧在黑暗中清醒,还尽心尽力地监督他向理想中的绅士形象靠拢。那有什么意思,盖勒特嘲笑她的梦想,他对模板式的优秀人物不感兴趣。
      外面真冷。
      绝望时间又到了,等他一闭眼,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可怕的梦。盖勒特坚持着熬到深更半夜,实在顶不住困倦,失去了意识。梦里和现实一样冷,冷得他裹进身上的毯子——
      哪儿来的毯子?
      盖勒特一看,是条米白色的披肩。
      “你醒了?”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不进里屋睡呢,这儿不冷吗?”
      这道声音像是摇篮曲,惹得人昏昏欲睡。
      竟然是个女人。
      有着及腰长发,以及一双海蓝石般的眼睛。
      盖勒特不曾见过她,也不曾见过这般澄澈的蓝色眼光。

      其实他听不懂女人说的话。
      她讲英文有着母语的顺畅流利,大概是个英国人。
      他倒是听出来诸如为什么、清醒、你,这几个再简单不过的词汇,但对方才不会像家庭教师那样照顾他而放缓语速、清楚咬字。她连起来说得极快,他便听不懂了。听不懂也不要紧,她的语气和目光告诉他、她不是个坏人——要是坏人都长成这副模样,好人怕是都要被耍得团团转了。
      她有一张亲和的脸,初次见面就能博取陌生人的好感。
      可她的皮肤太白了,在朦胧夜色中亮得眨眼,几乎像是透明的。被锁在高塔里的公主,死后变成了幽灵,这番比喻倒十分贴切。瞧他梦见什么?谢天谢地,这次没有千奇百怪的死法,只见着一位弱不禁风的公主殿下。他几乎要恭敬地向她行鞠躬礼以感恩戴德她施以的片刻仁慈了。
      盖勒特用英语问:“你是谁?”
      女人离他仅两步远,说话时、微微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我叫伊莎贝尔,”她说,“你呢、小先生?”
      可以的话、他不想要这种尊重、意味着他很矮小。
      盖勒特的脸色阴沉起来。
      他一向反复无常,或许上一秒还笑得开心,下一秒想起糟糕的事情就换了情绪。当然、他完全有能力伪装成彬彬有礼的乖乖孩子,只不过得看他心情。若是心情好,便赏脸说几句违心的话;心情不好,依他母亲的话说、什么混账事儿都做得出来。好像他不怎么需要理智,更偏爱直觉,是个随性过活的家伙。
      “你还好吗?”女人担心地在他眼前挥挥手。
      “我很好。”盖勒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报上姓名。
      “很高兴认识你,”她笑得轻快,“可以握个手吗?”
      盖勒特把手递给她,两手相触,他不禁嘶声——自己的手遍布伤口,一部分来自清晨砸墙的怒火,另一部分来自痛失爱子的鸟儿的悲怆。而女人的手像颗冰块,冷得他皱紧眉头。
      她感叹了一句,频频说抱歉,其余的话盖勒特听不懂。
      然后她自作主张地、用手背托起他受伤的手,托到近眼处,小心地不去碰手背,轻轻摩挲他的指头,像抚慰受惊的宠物。她发出类似怜悯的叹气,又用难过的眼神看他,说着什么什么话。盖勒特听见一声可怜的孩子,你怎么样怎么样。
      他厌烦别人可怜他。
      正要甩掉女人的手,她却说:“等一下,我……”她看起来异常惊喜,眉骨高抬,从裙子侧面的口袋拿出一根魔杖。她的笑容是被意料之外的事物所震惊才会浮现出的笑容。
      德语脱口而出:“巫师?”
      他经常会梦到附近居住的麻瓜,下意识以为她也是个麻瓜。
      “什么?”她说,“我听不懂。你说的是意大利语吗?”
      盖勒特摇头、切回英语,“你是个……?”
      他不知道巫师怎么说,于是指着魔杖。
      “啊、这个可以帮大忙。但我太久没用过了。”她用哄小孩的口吻说:“烦请稍等一下。”随即放下他的手,右手举着魔杖,使劲儿敲敲左手,溅出粉末般飘飞的浅绿色光点。
      “希望能一次性成功。”她许完愿,将魔杖对准他的手,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光芒闪过,伤口开始愈合了、三分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拍了拍盖勒特的手,笑说:“好了。”她后面应该是又嘱咐了句什么,无非是下次小心点之类的话吧,他想。
      这是个善良的女人。
      可话说回来,她恐怕脑子不好使。巫师被禁止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她就不怕他是个麻瓜?看来是善良得愚蠢——再没有什么比愚蠢更可怕了,盖勒特讨厌她。他无声地打量她,忽略掉她所问的一系列问题,突兀地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愣了一下。
      “这儿是你的梦,”她认真地,“是你叫我来的。”
      也许是被那天真的神情打动,盖勒特大笑:“我甚至不认识你!”
      她笑得神神秘秘:“总有一天……”
      戛然而止。
      盖勒特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天亮了。
      他母亲到底没那么心狠手辣,半夜让他回去躺床上睡觉。
      他眯缝着眼,感到神清气爽。昨晚算是睡了个好觉?原来一顿好眠是这样的。如果能天天睡好觉,不做预知梦也是可以的。只是……
      盖勒特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
      这么快就痊愈了吗?竟连一道细小的疤都没留下。

      -

      人的一生会做数不清的梦,甚至每天都会做一个梦。有的梦很长,有的梦很短,有的梦是个完整的故事,有的梦只是吉光片羽。梦的归宿就是被遗忘——大部分在醒来时就消散,有些或许会残留些许印象,但走向结局只是时间问题。除非谁有心记录下来,才赋予了它对抗时间的能力。
      发现那些记录以前,即将步入十七岁的盖勒特·格林德沃根本想不起自己零碎的梦。
      他的梦太多了。十四岁已经习惯了那些天花乱坠的景象,再无须依靠记录来佐证梦的预言——因为他确信自己是正确的。他曾梦见自己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巫师,头顶桂冠,坐于顶端。自这晚起,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命运——
      可他却被要求离开德姆斯特朗、甚至没有完成六年级的学业!
      哦——没人知道他是否确如传闻中那样做了威胁他人性命的黑魔法实验。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那天,从一堆不曾整理过、乱得像垃圾般的杂物中,发现了一本自己毫无印象的记录。虽然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可他从不给闲杂的人和事施舍精力,所以根本不记得这皱巴巴的纸上都写着什么。
      他随手翻开一页,恍然大悟——都是他儿时记下的各种古怪离奇的梦。起初,他一旦惊醒便吓得躲在被子里发抖。年纪稍长,意识到现实与梦境有许多重叠的地方,便有意地开始记录梦、与未来对照。他有时候想不起梦见什么,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头疼。记忆中,只有偶尔几天,自己会安享睡眠,惬意地醒来——
      嗯?盖勒特被其中某一页吸引了目光。
      这页记录尤其特殊、放在最后。
      盖勒特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喜欢写字的,所以他经常画画,沾上黑墨水红墨水或是蓝墨水,画得乱七八糟。但这一页,与前面所有凌乱的画面相比,字写得有点儿过于认真了、写得还是英文。看眼日期,是了、没错儿,他那时正被逼着学英文。逼迫这个词也不恰当,若是他真的不乐意,没人逼得了他。他是为了什么才苦学的英文?
      他不记得了。
      盖勒特继续看,这页记录正中央,写着一个名字。
      伊莎贝尔。
      他忽然想起什么,但是太模糊了。
      就好像捕捉光线,它在眼前那么明亮,却没有握住的实感。
      名字下方,零零散散写了几个词。
      他现在当然已经精通英语了。
      这几个词是:蓝眼睛、雏菊、戒指和疤。
      整张纸的右下角照例画着几个小人,画工粗劣,但盖勒特分辨得出这几个指向同一个人。旁边还标有注解,分别是:微笑的伊莎贝尔,哭泣的伊莎贝尔,生气的伊莎贝尔,睡觉的伊莎贝尔和烤饼干的伊莎贝尔。微笑的伊莎贝尔牵着另一个小人,但他脸上被画上粗重的叉号,面目全非了。
      盖勒特想起了这个伊莎贝尔。
      他只是想起自己梦见过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并非她多么特别才回想起来。只是因为,梦见她之后,现实里并未应验死亡——他有个法裔的同学就叫伊莎贝尔,金发碧眼,但她尚且活着,而且事事称心,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伊莎贝尔了。
      第一面就写了这些。
      盖勒特翻页,第二面上的文字密集起来,像是日记——
      第二页开头仍然是简短的记录:

      x月x日,晴,无梦,头疼。
      x月x日,阴,K·霍恩,海员,航船失事。(见海事报)
      x月x日,雨,嘉年华游行……头疼。
      x月x日,雨,蒂莉·艾恩斯,自然死亡,头疼。(已证实)
      x月x日,雪,一个英国女人?
      x月x日,阴,无梦,头疼。
      x日x日,阴,一个女人,巫师?

      这天之后,盖勒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开始写大段大段的文字了。
      “狗屁的魔药大师,一个比一个没用,喝了药还是头疼。跳崖吧,山上的花开得不错,我的血和脑浆可以浇花。不过算了、最近不觉得头疼,以后再说。昨天好像又梦见她了,梦见她就不会头疼?我记得她是蓝眼睛,长头发。”
      旁边画着两张圆脸,当时的他特意用蓝色墨水涂了眼睛,第一张圆脸是长的鬈发,第二张圆脸是长的直发,结果两张脸都被胡乱地勾去,纸面被笔尖划破,线条圆圈套圆圈。应该是没耐心画下去或者画得不满意、烦躁了,盖勒特想。
      “是蓝眼睛,大海色。头发没那么卷也没那么直,棕色,长到腰。她很喜欢笑,我听不懂她说话。应该是个英国人,巫师。我最近在学英语,但那个老男人讲课无聊死了、她又请他回来教我了。”
      “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名字,我还是不记得她叫什么、但我知道我梦见的是她。她一直记得我叫盖勒特。我让她说话说慢点,她像个白痴似的五秒钟才说一个词。我记得她说自己二十四、或者二十三岁,曾经在什么学校……和她相处很舒服。”
      旁边一连写了十几个名字,只有“伊莎贝拉”被红线条着重圈了出来,其余十几个名字被勾去了。他当时只能依稀记得某些零碎的东西,也许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女人、甚至现在也会梦见,但醒来时对那些梦完全没印象,所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盖勒特继续往下看、追寻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是别有趣味的。
      “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伊莎贝拉。她敲了下我的头说不是。我叫她再重复一遍名字,她好像生气了,撇嘴说反正你也不可能记得,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然后我们……忘了。她应该喜欢雏菊,路边最不起眼的那种、白色的。”
      字迹到这里为止都认真地按横线排列,整整齐齐。可下一段又成了前面的风格,说好听点是继承了野兽派的精髓,说难听点是根本不是人类可以看懂的符号。但盖勒特还是认出自己写的一小部分东西。
      “她就不能为了我学习德语吗?为什么只有我在学!我又听不懂她说话了!我发誓、要是她再敢用那些生僻的词汇……这女人真的是个白痴,谁要当了她的学生……”这段被整个划去,下一段是:“她说我可以教她德语,然后她也可以教我英语——”

      炉火边沿飞出余烬、还带着橘红色荧光。
      盖勒特坐在地毯上,把手里的词典翻得直作响,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它,随手一撂。厚重的书砸起一小片灰尘,呛得对面的女人说:“地毯该洗了。”
      “你想洗就洗啊。”盖勒特的语气既像挑衅又像嘲讽。
      伊莎贝尔捡起书,抚平里面因意外而弯折的内页,说:“好端端的,对书发什么脾气?”
      “乐意——”男孩儿向上一抛,白色纸页漫天而落。
      听不出喜怒哀乐,他轻飘飘一句:“我不学了。”
      女人笑问:“不是自诩天才吗,这就放弃了?”
      “不想学跟是不是天才有关系?”
      “好吧。”她叹气,重又研究起自己的德文诗歌集。
      从盖勒特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的侧半边脸。她没必要时时刻刻挂着微笑、尤其是有些笑并非发自真心。她也无须用任何能凸显温柔气质的神情或是话语,单是安静坐着,他便觉得冬天总会经过的。
      不知为何,伊莎贝尔是个忧郁的女人。经常立在窗边,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仿佛生命也随之静默。他看着她的表情像玻璃表面氤氲的雾气一般朦胧,脑海中回想着和她共同度过的碎片时光、但他基本上什么也想不起。只是、直觉告诉他,他一见到她就满心雀跃。
      他又仔细思索一番,也许是因为她比较特殊吧。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梦见她之后,第二天醒来不会头疼。
      这就是他一见到她满心雀跃的缘由——他贪求一夜好梦,梦里没有预言,只有死亡般的平静、祥和。
      仅此而已。
      但足够在他心中占据一个位置了。
      盖勒特心绪复杂,他厌恶别人吵吵闹闹,宁愿一个人自得其乐。但如今、离他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如此安静,却让他倍感不适。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呢?于是他要打破这份安静,他想见证她做出更多生动的表情、全部是因他而起的表情。
      年幼的孩子镌刻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恶意,轻轻巧巧却让人头皮发麻。此处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头皮发麻。盖勒特挪到伊莎贝尔背后,先是用指尖环绕她的发尾玩儿。她的头发像她的人一样柔软。而后,他挑起头顶的两绺,相互缠绕,当成绳子系了个死结。他没控制好力度,扯得女人头皮发麻。
      伊莎贝尔说:“别闹。”
      她头也不回,也并不生气,似乎是有意放纵着他。
      盖勒特差点以为她喜欢被这样对待了。
      他不听她的话,捻着指尖解开死结,两绺头发变得弯弯曲曲。随即,他的五指顺入发缝,准备给她编发、最基础的那种三股辫。可他哪里会编发?他的指头笨拙,反倒揪得她连连抽气。于是他恼了,不顾旁边翘起来的碎发、也不理顺,拽起一束便往进去掺和。他想,当女人麻烦死了,不如剃个精光。
      “好啦,别折腾头发了,”女人说,“来教我读诗吧?”她把浓密的头发拂过正面,从上滑到下、理了理,嘴里念念有词:“我可是留了很久的……”
      “有什么用?”盖勒特满不在乎。他倒下身子、平躺,头枕着她屈膝侧放的腿,伸手去抓腰线处垂落的头发,却被她笑着提前抢过。
      她说:“你不喜欢吗?”
      “不知道。”他挪动身体,找好最舒适的姿势才固定不动。她的腿还是肉太少,枕起来有点儿硌骨头。
      “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遮眼睛吗?”
      “还好。”他说。
      她慢条斯理地、替他把金色头发拢到耳边,盖勒特那张漂亮的小脸便完整地露了出来。她低头、出神地注视他的眼睛,手心包容着他脸颊的轮廓。他的一只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近似透明的色彩,光线稍暗,又转变为青蓝色。
      她手心的温度快冻醒他了,他暂时还不想从梦中醒来。
      盖勒特覆上她的手背:“伊莎贝尔、你冷吗?”
      他的手掌太小了,盖住她的手背,便管不了外露的五根指头。
      如果他能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她说她不冷。
      盖勒特感觉自己的手抵住了什么小型硬物。
      他摸到一个环状物,金属质感,问:“这是什么、戒指?”
      女人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准备收回手,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给我看看。”他的语气总是不容拒绝。
      那是一只相当有年头的戒指,造型别致,颜色泛旧。它的纹路和装饰过于繁琐、盖勒特觉得花里胡哨的,刻着两条细长扭曲的蛇、蛇体正好组成完整的戒身,活灵活现,像是缠着女人的无名指。
      这一对比、她的指头太纤细了,不怎么相配,换成男人的指头兴许好些。这两条蛇口吐红信,环伺中央的宝石、一颗成色顶级的祖母绿。仔细地看,里面似乎刻着一个字母、若有若无,盖勒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伊莎贝尔便彻底收回了手。
      重点是,她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他母亲的婚戒也戴在同样的地方。
      “你结婚了?”
      她之前怎么没告诉他?
      或者是、她说起过,但他一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哪种情况,盖勒特都非常不高兴。
      “没有结婚。”
      “那是谁送你的戒指?”
      “一个男人……”她陷入沉思之中。
      “白痴。”他当然知道是男人送的。
      可是,是谁呢?那个人——伊莎贝尔眨了眨眼睛,“礼貌点。坏话你就有兴趣学了。”
      他很不礼貌地翻了个白眼,说:“不是要读诗吗?”
      “你愿意教我?”
      “不愿意,”他说,“除非你求我。”
      她毫无心理压力:“求你。”
      盖勒特甚至懒得开口,拿眼睛斜斜地睨她。
      “怎么了,这样太敷衍?”女人还算有自知之明,“好吧。求您,伟大的格林德沃先生,求您帮帮我这个世界上最愚笨的人吧。”可他还是没反应。
      “还不够诚恳吗?真叫我苦恼了。”
      盖勒特看着她,幽幽开口:“除非告诉我送你戒指的人是谁。”
      伊莎贝尔的表情僵了一瞬。
      ——你在怕什么,伊莎贝尔?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看着我!
      她开始浑身发抖了。只能扶着地面躺下,紧紧闭上眼睛。希望那闪回如海浪般退潮。
      “我要睡了。”
      盖勒特坐起来,用劲儿拍她肩膀:“醒醒!不准睡。”
      他做梦又不是来看她睡觉的!
      她扯出个勉强的微笑:“给我读诗吧——”
      拜托,她说。
      盖勒特嘴上说无聊透顶,手上还是捧起那本诗集,读了起来——

      若你经过我
      我不要你深沉地递我一束花
      你两手空空也无妨
      若你经过我
      在一个阴翳的早晨
      只管眼含热泪吧
      对着我的坟墓
      对着我深深埋入花园土壤的尸骨

      “我念完了,她说她可能拿错了书,我读的不是诗歌、是恐怖小说。早上醒来,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却还是没记住她的名字、她不叫伊莎贝拉!”
      盖勒特读完这一段,脑海依旧一片空白,无法形成具体的脸。伊莎贝尔是确有其人,可他小时候的记忆十有八九不准确,究竟哪一天才记住了她的名字?而且、她确实叫伊莎贝尔吗?也许看似正确的记忆欺骗了他。
      后面的日记还很长——
      盖勒特继续翻页。他一目十行,短短十几分钟,已经翻到自己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的日记。
      记录频率比起之前明显降低。每两段文字之间的日期间隔不等,短些也要四五天,长些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足足相隔两个多月。
      他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梦到她,大段文字之间也穿插着零散的、简短的记录:偶尔无梦,偶尔忘记做过什么梦,大部分还是带着血腥味的梦。以及、头疼永不缺席。
      要是他哪天醒来不头疼,就知道自己昨晚梦见了她。只是什么都不记得。即便如此,也要特意为她写一段话:
      “昨晚梦见你了吗?今天我不觉得头疼。我趁老男人午休的时候偷了他的魔杖,找到一本基础魔咒大全,看着倒像拉丁文、别扭又拗口。我读了个什么咒语,结果把玻璃弄碎了——这破棍子绝对是从二手商店捡到的垃圾货!我母亲又叫我罚站,吓唬我要用藤条抽我的腿。她可没这个胆子……外强中干罢了。下次见面,你得教我用魔法、我马上就有自己的魔杖了。”“今天是我生日。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竟然要给我举办派对!还邀请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来!有几个怕是字都认不全的小屁孩跟在我后面,要我一起玩游戏。呵、我把珍藏的蛇还有蟾蜍、老鼠、甲虫之类的都送他们了,结果吓哭个女孩儿。要不是懒得听唠叨,我肯定不去花园里偷笑、准当场笑得她下不来台。如果我有魔杖,就用塔朗泰拉舞诅咒他们全部跳到天亮、跳到筋疲力尽!谁让他们出了个举办派对的蠢主意!好消息是、我马上就要去挑选魔杖了。”

      厨房、傍晚时分,世界昏黄。
      梦里的房子只有他和伊莎贝尔两个人。
      她一如既往地重新介绍了自己。
      “——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巫师了?”
      女人一边翻搅碗里的奶油混合物,一边问道。
      “不是,”他烦躁地说,“我还没有魔杖!”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梦见她了。
      见不到她的日子简直死水般枯燥乏味,整天被关在书房预习二年级的课程,偏偏又不预习魔法、连魔杖都摸不着。这种毫无实践性的死板课程有什么学习的必要?
      不上课的时候还要应付各种陌生人的嘘寒问暖,母亲安排他交往的伙伴一个个都拉低了巫师群体的平均智商,不开口还人模人样,一说话贪婪的本性无疑暴露。
      大人太专制,小孩太愚蠢,盖勒特只能勉为其难地和这个女人聊聊天了。
      “没关系,迟早会有魔杖的。”伊莎贝尔安慰道,同时专注于手里制作蛋糕坯的原料。她的手法很娴熟,盖勒特在一旁看着,问:“你到底是老师还是烘焙店的厨娘?”
      “一个想开烘焙店的老师,”她笑了笑,“我已经当够老师了。”
      “你教的哪门课?”
      “盖勒特、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忘了。”他说得理直气壮。
      “好吧、我教的是——”女人震出模具里的气泡,把它放进烤炉中,“我教的是魔法史学。”话音刚落,她感到背后伸出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伸向正面围裙的口袋。另一只手按着她的侧腰,便被人控制住。男孩儿比她小很多岁,但个头很高、脑袋还顶着她的脊背。
      “那你魔法用得好吗?”他的手深入口袋摸索起来。
      “这说法太宽泛,魔法的种类很多……”她看着那只手,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找到了,”盖勒特抽出长而细的东西,离开她,炫耀战利品般:“瞧、伊莎贝尔的魔杖。”
      这是一根外观简单到过于朴素的魔杖,什么暗纹都没有。
      说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小树枝也有人信。
      “你现在不会用魔法,拿着它恐怕不妥。”
      女人正要拿回来,盖勒特朝着橱柜一挥,一只碗应声而裂。
      “被我用得这么顺手,看来你的魔杖并不忠诚。”他轻蔑道。
      “四分五裂?”女人皱眉,“这很危险,你和谁学的?”
      “我需要谁教吗?”他说,“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盖勒特学这种咒语无疑是天赋异禀。
      谁能比得过他呢?
      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行了、我早知道你是天才,”女人递手,“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有一个咒语——”
      随固体粉碎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女人的叫声。伊莎贝尔相当克制、仅仅是急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水壶烧开的鸣声,一下便听不见了。她的右手掌心出现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痕,血滴沿手腕落到地面,衬得皮肤更加惨白。
      盖勒特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了、他失手了。
      这男孩儿下意识攥紧手,却什么也没说、没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你开心了吗?”女人问。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很荣幸成为你的实验品。”她神色淡淡,拧开水龙头冲洗伤口。
      水池里很快积满透明的红色液体。
      “对不起。”盖勒特凑到她身边,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道歉像是随口一提,并不是为了自我救赎。
      他提高声音,为了说而说、说给女人听:“我说——对不起。”见对方的表情十分平淡、不如说是冷淡吧,总之没有往日半点的柔和情态,不由得气急败坏:“伊莎贝尔,你聋了吗?”
      在他印象中,道了歉就一定会被原谅。
      而且、他又不是故意的,凭什么不能被原谅呢?盖勒特想。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女人抬眼,“我不想原谅你了。”
      “你会原谅我的,”盖勒特说,“不过是流了点血……”
      他给自己也用了同样的咒语,然后把血淋淋的左手送到她眼前,兴奋的意味大于疼痛:“你会原谅我,对吧?要是不对,我就给右手也来一下。你得知道、我学得非常好。”
      他疯了吗?他只是想,这个女人心肠太软,怎么忍心旁观他伤害自己呢?利用好这一弱点,能威胁她做很多事情,包括威胁她原谅自己、这再容易不过。伊莎贝尔、可怜的伊莎贝尔,她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果不其然,这女人挣扎了一会儿,徒劳地说:“我原谅你了。”
      盖勒特笑着把魔杖还给她,若无其事般:“我的蛋糕好了没有?”
      那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生日蛋糕、补偿错过的生日。
      “没有。”她说完,用魔法愈合好伤口。
      盖勒特也自然而然地把左手伸给她,像极了万圣节讨要糖果的小孩。
      “疼就疼着吧,”她又给他魔杖,“自己来、用‘愈合如初’。”
      他很是不屑地念了声咒语——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见了吗?爱人比伤人困难太多。”
      盖勒特冷哼一声,不再尝试、伤着就伤着吧。
      女人的蛋糕卖相很好,他兴致冲冲地尝了一口、发誓再没有第二口了。
      “难吃。”他的评价简明扼要。
      “嗯?”她一脸难以置信:“我觉得很好吃啊。”
      “你是味蕾失活吗?这么甜,一口下去食管都齁化了。”
      “蛋糕就是甜的。”
      “哪个味觉正常的人接受得了这种甜度?难吃!”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
      他不知道嗜甜的另有其人。盖勒特坐在她最近的位置,表情难看。他大失所望,而且愤怒。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糟糕的蛋糕,另一部分是因为伊莎贝尔竟然什么补救措施也不打算做!她就不能再做一个没这么难吃的蛋糕吗?
      这女人托腮,只管往嘴里送蛋糕,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观察他的微表情。她引诱一般:“真的很好吃、你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你留着自己吃吧。”盖勒特说完,眼光落到某处,突然扯出一抹笑。
      他捋起满手的奶油,拍到女人脸上。她中途反应过来,却来不及躲过去,微微偏头,白色的浓稠物滑出一道水痕。伊莎贝尔不甘示弱,抓起盘中的蛋糕,起身向前一弹,凭借力气优势,啪地按住男孩儿的大半边脸,用指尖重重地抹匀奶油、像她装饰甜品一般,在夹杂着懊悔与恼怒的叫声中现出微笑:
      “生日快乐,小混蛋。”
      盖勒特的表情瞬间垮了,他从未如此厌恶眼前这个女人。经过这么一下,就算他不喜欢吃甜的也得吃——他的嘴唇乃至嘴角,全部挂着该死的甜奶油,一抿唇就吃进去了!闻着那直钻鼻腔的甜腻味道,他快吐了、连灵魂也要呕吐出来。他现在就像个滑稽人物,满脸都砌着砖厚的奶油!他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不敢抿唇,也顾不上什么绅士的礼节,急着用袖子擦去恶心的、令人反胃的黏腻奶油。
      笑到最后,她忽然显得有些落寞。
      “梦的结局就是被遗忘,”她喃喃,“我只是你的一个梦……”
      “我从来不做毫无根据的梦。我会遇见你,这是预知梦。”
      “也许吧。”
      “也许——”盖勒特拖长音,“你到底在哪间学校教魔法史?英国……霍格沃茨?”
      “要是你们真的能碰面,”伊莎贝尔哆嗦着嘴唇,“帮帮她——”
      世界轰然倒塌。
      他睁眼。窗外正下着绵绵细雨。
      梦里即便是下雨,他也有兴致坐在檐下听雨;而现实中的雨让他只想倒头大睡。
      这里的梦特指有她存在的梦——该死,他又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这股恼怒总让他产生破坏欲,他一定要破坏什么东西、破坏到稀巴烂那种。
      他急切地想要撕一本书或是砸一只盘子。但他还是强压着心理上的不适,摊开纸页记录起昨晚的梦境。他发现自己很难用脑袋存储与她相关的记忆,隔不了三个小时就会全部遗忘。
      他感到自己已经开始遗忘了,那个女人的脸越来越模糊。
      慌忙之中,盖勒特碰倒了墨水瓶。
      他甚至顾不上恼怒,弯腰捡墨水瓶。
      ——等等、伤疤?
      是他威胁女人原谅时弄伤了自己,后来又没用出来愈合如初,经过数小时的梦境,结痂了。
      一道红棕色的狭长口子。
      盖勒特不再急着用纸笔记录。
      这一刻、他想到了完美的记录方法。

      盖勒特读着日记,对当年的自己生出一种近乎为鄙夷的态度。
      换作现在的他、十七岁的他,即使能够理解年幼的自己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感到好奇,却始终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的……可以说是狂热。仿佛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割裂成两个独立人格,彼此存在千差万别,相互不能理解。
      那时的他,竟然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纸页,通过刻字来记录与她相关的一切。
      因为他的身体不受现实与梦境的影响,无论处于哪一边,都如同经历真实的世界。在梦境中刻好字,醒来时依循伤疤,就能把完整的梦境记录下来。刻得胳膊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一眼望去锈红一片,找不出一块好皮。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伤了多少神经,就为了一个梦。
      如果他能梦见多年前的盖勒特·格林德沃,一定会不懈余力地嘲笑他。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梦伤害自己——
      而未来的你连她的脸都毫无印象!
      令人发笑、不是吗?
      他没必要为任何人执着到如此地步,诸如此类的一时兴起过于夸张了。
      耻辱的过去重见天日,盖勒特甚至想给自己来个恶咒。
      他至今也依赖直觉,直觉告诉他、他并非只是觉得有趣才在身上刻字的。这般炽烈、对他而言已经炽烈到过分的情感,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让他倍感难受。
      盖勒特再也读不下去、他得走了,为伟大的利益、为寻找死亡圣器。
      他一把火烧毁所有记录,连同烧毁了曾经的自己,冷眼注视着回忆于火焰中消失殆尽。
      尽管那些回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他所无比珍视的。

      盖勒特在德姆斯特朗第一次梦见伊莎贝尔的那天是个雪天。
      世界是白色和灰色的混合物,早晨和夜晚同样晦暗。雪原折射出的粼粼光线比太阳还要刺眼。脚下踩的不是雪粒,而是雪粒般的镜子碎片。风不大,雪落得还算温柔。她要他陪着一起沿树林散步。
      盖勒特不想牵她的手:“你的手太冰了。”
      尤其是在这个冰雪世界,他不想碰一个冰块般的人物。
      “所以才要你牵着,”她用商量的语气,“给我暖暖手不好吗?”
      “好个头。”盖勒特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结果她跟在后面不停地喊他名字,到最后竟然用一种腻味的腔调喊他心肝宝贝。
      喊得他心口狂跳不止,恨不得当场掐死她,然后抛尸雪中。
      盖勒特站定不动,等她跟上来。
      他一直觉得她脑袋不够用,不然怎么会在这种踩不到干硬地面的国度穿带细跟的鞋?还是说、成年女性普遍偏爱这种具有一定修饰作用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必要的累赘?他想不通女人们是怎么想的,他有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想的也想不通。
      他眯着眼睛,在逆向而行的雪花中打量女人的身姿。
      她穿着一条红裙,这抹明艳的色彩却把人衬得没有生气。她的皮肤苍白到足以在风雪中隐匿,若是她想,削去头发、赤-裸-地躺倒在雪地中,便没人找得到她。盖勒特皱起眉毛,她为什么虚弱成这副样子?看那具骨架,风轻轻一吹就倒了。
      所以她的身体才那么冰冷。
      夏天的时候,他喜欢抱着她睡觉、凉快。
      但是到了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他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抱着她入眠。
      女人提着裙边来到他面前、她的裙尾太长了。
      她笑得没个正形儿:“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呢。”
      接着,她又用可怜的语气:“心肝宝贝,把你的手套给我吧,行吗?”
      “闭嘴,伊莎贝尔。”盖勒特一阵恶寒,取下手套扔给她。
      她如愿得到想要的东西,笑容绽得更开,什么都敢说、她说:“你害羞了?”
      男孩儿却像听到世上最荒谬的话,喉间挤出两声音调错乱的笑。
      就算她吻了他、他也不会害羞,难道还会因为一句心肝宝贝儿害羞吗?
      “要戴就快点戴,”他催促,“继续走。”
      “急什么,你在学校睡不好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指的是他做梦的时间。
      一般来讲、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充裕。
      盖勒特说:“七点钟有早课。”
      “哦,”她感叹,“你现在也是个大孩子了。走吧——”
      盖勒特的手心一冰。
      女人私自握住他的手,却没有戴手套、她把手套扔了。
      她的掌心干燥而带粗粝,摸起来凹凸不平,似乎留有几道疤痕。
      可这只手像被开水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
      “你的手不暖和。”她看起来很失望。
      “比你的暖和。”盖勒特讥讽道,重又扣住她的手。
      十根指头像树木的枝叶般交错、再不分开。
      雪还在下。
      她埋怨他走得太快,错过许多风景。
      他反倒问:“你没见过雪吗?”她不吭声了。
      这儿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我突然想起……我给你寄过一封信。”
      “你说什么?”
      女人重复:“我给你寄过一封信,那天下的雪和今天的一样大。你收到了吗?”
      “你怎么可能给我寄信。”
      “我十一岁那年写的,请你多关心关心你的姑婆、也就是我的老师巴沙特女士。但后来杳无音信——你没有收到吗,盖勒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她的学生?她很早以前就不当教授了,可你才二十三岁。”她要真是她学生,至少也是他父母那辈的人了,盖勒特想象不出她中年时期的形象,也许只是脸上多出了几条皱纹。
      “没办法、我死得早。”她说。
      用的是一种近似于自嘲却又像是伤心的口吻。
      盖勒特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已经死了。
      那他梦见的究竟是未来的她还是过去的她?
      他做的是预知梦吗?
      他会在某一天见到她吗?
      或是、在某一天见到她的骸骨?
      “伊莎贝尔,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这才发觉对方像团迷雾,而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比你早一年出生。”
      只比他早一年?
      那她是姑婆年老后才收的学生。
      幸好、她现在还活着,和他活在同一个世界。
      他梦见的是未来的她。
      “你二十三岁就死了,因为什么?”
      她摇头:“这些事情太遥远,我不能告诉你。”
      即使能预知未来,也只能预知一段时间范围内的未来。
      “但我注定会见到你。”
      “没准儿到时候你早把我忘了。”
      “你以为我是谁?”他说,“我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那祝你好运吧,祝你永远记得我这个美梦。”

      -

      盖勒特·格林德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优秀学生。他对奖杯和勋章不感兴趣,他的才能也无需靠它们证明——凡是接触过这位年轻人的同龄人、亦或是年长者,无不将他的狂妄视作天才的特权,并且从不怀疑。
      由此,他顺理成章地申请到单人寝室,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
      这间寝室与他家的卧室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先不论装潢,单就面积而言,至多是对方的五分之一。要说装潢也没什么好说,一扇窗户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套桌椅、仅此而已。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盖勒特对物质要求低得不能再低,倒也无所谓了。
      寝室里堆放的书到处都是,他也顾不上整理,埋头于数不清的资料之中。椅子上也摞满了书。梦见伊莎贝尔的时候,她只能坐在书堆上发呆,问他研究的什么。
      他在研究死亡圣器,对它们的热切程度甚至超越了创造黑魔法、这是他曾经最热衷的活动。如今,他正为一项伟大事业潜心努力,常常因涌动于心间的激越之情而夜不能寐。
      “我会成为死神的主人。”他对女人说。
      她倾听了他的事业、他的理想,没做什么反应。
      好像那不是年轻人的勃勃野心,而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童话故事。
      不过盖勒特也并不关心她的反应,外界事物影响不了他。
      良久,女人才突兀地插话:“你知道那只是童话故事……”
      “所以庸人占多数、连想都不敢想,”他说,“这不是天方夜谭。”
      第一个敢想的是天才,无疑也是个疯子。
      只有疯子才敢无视所有失败的可能性,一条路走到底。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伊莎贝尔默不作声了。
      她亲眼见证过一个夏天。
      这个夏天也许是他此生最快意的少年时光、一切都近在咫尺。
      但她来不及知晓结局,确定不了他是否真的快乐。
      她想,他应该是快乐的、他经常笑。
      玻璃上缀满水汽。
      女人用手心抹开一片水汽,入目皆是白色。
      静止不动的白色和飘零打转的白色。
      外面是冬季,隔着一扇窗,里面却开着一个永恒的夏天。
      太热了。
      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
      伊莎贝尔用火剪往壁炉里添了两块柴,然后看着火苗愈演愈烈。她像一只无所事事的猫,如果有一团毛线供她挥舞着爪子扒拉两下就好了。房间里的猫和主人相安无事,多么岁月静好的午后,唯有火焰毕剥毕剥地响。
      还有隔几分钟才响一次的沙沙的翻页声。
      盖勒特站在窗边,看书看得入神。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喉结便上下滚动一个来回。
      如果说人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尚且可能把他误认为女孩儿,现在必定不再犯这种错误。并非他的外表大打折扣,而是、用漂亮这个词去形容他已经不合适了。他喜欢跟猛兽对峙,以此实验自己创造的咒语效果,在追逐中长出一副挺拔身板、线条修长匀称。是即使被扔进扎堆的人群也能一眼注意到的类型,不知一共有多少人爱慕他呢?
      盖勒特并非独行者,身边人来人往,却从不把谁放心上。
      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被任何人看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需要他人介入,自我世界丰盈,只是偶尔缺乐子——
      腰身被两只光润白皙的胳膊环住,随即是前胸贴上一个脑袋。
      脑袋上的棕色发丝乱跳,扰弄着他的锁骨,细微地发麻。
      “也不嫌热得慌。”盖勒特怨了句,眼不离书。
      他左手架书,右手搭住女人的后腰,把她圈入怀中。
      怀里人使劲儿钻了钻,像只挂树的树袋熊,死活不松手。
      “别看书了,”她说,“看看我。”
      盖勒特嘲笑她自不量力:“你有什么好看的。”目光依然不转。
      “陪我去外面走走吧,这儿热得不像冬天。”
      “热你还抱,”他说,“不去。”
      他拒绝从不解释原因,说不去就是不去。
      但他还搂着女人。
      “为什么不去,你不热吗?”
      她抱得更紧,说话时的气息洒在他的皮肤上,几乎融化他。
      “伊莎贝尔,你故意的吧——”盖勒特推开她,“不去。”
      重又翻起手里的书。
      他听见哒哒的、高跟踩地的声音,女人走了。
      也不跟他周旋几番,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长大之后,她不像以前那样纵容他了。
      要是她能吻他、用甜言蜜语骗他,没准儿他也愿意陪她呢。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
      盖勒特已经看完手里这本,还不见伊莎贝尔回来。
      不高兴了?
      女人脾气向来很好,他觉得新鲜,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人。
      算了吧。
      他想,自己难道怕她出意外不成?
      她可是个梦、也只是个梦——梦不会受伤。
      想到这儿,盖勒特走近窗户,准备开窗透风。
      砰地一声,玻璃被某只手掌拍得颤动,水汽延长成一道泪痕。
      外面的轮廓影影绰绰。
      他当然知道是谁,两把便抹匀了雾面。
      伊莎贝尔那张熟悉的脸现出来,鼻尖顶住了玻璃。
      他顺道凑近、近到能看见她睫毛上的雪花,面带微笑,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玻璃上熨了枚透明的唇印。
      隔着这道结霜般的薄面,像是她吻了他的面颊。
      盖勒特打开窗户,因为她又要跑,先抓住她的头发。
      长头发在逃跑时总是碍事的。
      “去哪儿?”他勾着她的头发,“转回来。”
      女人照做的时候,他稍微探出上半身,吻住她。
      按着她的后脑勺,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冰冷的唇瓣与冰冷的吻。
      但他的温暖长驱直入。
      温暖没有持续多久,女人趁机往他衬衣内塞了一团预先藏在手中的雪块。
      融化成河的雪水刺激着他,盖勒特猛地一抖,提前结束这个吻。
      不得不说,她的恶作剧很成功。
      在他愣神的时刻,伊莎贝尔又朝那张令人不忍下手的英俊脸庞砸了数个小雪球。见那双眼睛半含雪色、半掺青蓝,空茫地睁大,一边笑得直不起腰,一边向后撤退。
      “好样的,伊莎贝尔。”
      盖勒特动作利落地跳出窗、他从小就是跳窗好手,不疾不徐地捞起一把雪,用手心塑成具有同等攻击力的球状,欣赏风景般地、踱步向她靠近——天知道他揉雪球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一起把她揉碎,反正那意味不明的笑占据了大半张脸、分辨不清是气急反笑还是兴致高涨。
      就这么打起了莫名其妙的雪仗。
      伊莎贝尔节节败退,盖勒特一打一个准。
      他大笑、笑声里带着讥诮:“逃啊,伊莎贝尔!继续逃——”
      他将人逼到湖边,湖水冻结成冰,她无处可逃了。
      女人背对湖,注意不到身后的情景,撤到冰面的瞬间倒坐在地。
      她的手心被冰凌磨出浅浅的血痕,看着他悠闲地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
      “继续逃啊、别停,”他单膝蹲下,“不然我就抓住你了。”
      说这话时,他伸手扫去她额前和头发上的碎雪,问:“还来吗?”
      伊莎贝尔摇头:“我打不过你。”说的是打雪仗。
      盖勒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拽着她后面的衣服将人拖离湖面。事情还没完,又把大团大团的雪塞进她后背,作为以牙还牙的报复。
      他从后方束缚着她的腰,便不管她扑腾来扑腾去的胳膊,填充火鸡般地往里面填充雪,听她一声声地求饶,喊对不起、喊我错了、喊放过我吧。他的心脏突然阵阵战栗,抑制不住地、俯身啃咬她的脖颈,从上滑到下。
      “别……”她拼命闪躲着,却被扭住胳膊,无法动作。
      但那柔和的嗓音不起作用,甚至传递不出拒绝的本意,听起来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盖勒特、盖勒特,”她稳定着呼吸频率,对着身后看不见的人说,“我不小心伤了手,刚才摔疼了,帮帮我。”皮肤之上的压迫感消失了。
      “哪只手?”他问。
      女人这才得以转身,正对他,递出左手。
      他却模仿着老女人的腔调,用原本低沉的声音挤出尖锐又滑稽的音高:“哦、甜心!让妈妈好好儿地瞧瞧,哪儿伤着了?”轻轻啄吻那道血痕,“别哭、亲两下就不疼了,我的宝贝——”紧紧攥住那只要收回的手,笑着叫:“我的甜心——”捏住她的下巴吻她。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恶劣的人。
      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人按在身下、按入冰冷的雪中。
      “不该这样……”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被堵上嘴巴,只能尝试用手推开这个不知道力气比她大了多少倍的年轻人。左手戒指上的祖母绿泛出诡谲的光芒,戒身的两条蛇仿佛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感到心悸、以及恐慌。
      ——无休无止的恐慌。
      “哭什么?”他抹去她的一颗眼泪,有些不耐。
      “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确定吗?”他用指腹蹭她的嘴唇,垂眼看她,语尾上扬着。
      女人的坚决使盖勒特的笑容凝固了。
      他一下站起身来,说:“躲远点,别让我再抓到你。”
      一眨眼,他不见了。
      过了很久,女人才回过神来,盯着那枚戒指。
      她若有所思地、用力地往下取它、拔它,却无功而返。
      这不是戒指,这是枷锁。
      冰天雪地中,她的心比冰雪更加寒冷。
      但她也不该惹盖勒特生气、因为这里是他一个人的梦境。
      女人一步步往回走——她太冷了、得靠炉火取暖。
      盖勒特看见她进来,肺要气炸了:“你成心耍我是吗?”
      但她猛地缩进了他怀里,像是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感觉到她剧烈的动摇,盖勒特一愣,随后紧紧环住她的后背,将人整个庇护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蔓延。后来他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将打湿的头发捋到她耳后,一下一下地理顺。
      “好了,”怕吵醒她似的,“告诉我,你都看到什么了?”
      “去……去见她。帮帮她,不要让她重蹈覆辙……”
      “去哪儿?”盖勒特皱眉。
      梦境转为快镜,他的记忆在抽离。
      “去哪儿,伊莎贝尔——去哪儿?”
      梦醒时分。
      今早没有太阳,有些阴沉。
      盖勒特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是他离开德姆斯特朗的日子。
      他预备去戈德里克山谷一趟,拜访自己的姑婆。
      希望在那儿能找到隐形衣的下落。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预知梦(1)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54433/1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