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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蒋翡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他在京城的皇家猎场中迎风纵马。后面几年大概是心里抗拒,梦得便少了。
这回咯血昏迷,倒是给了他个由头做梦,往事种种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细细过了一遍,在他睁眼时又如烟般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钻心彻骨的痛。肺里如火烧般燃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为烈焰供氧,他几乎是立刻蜷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蒋翡?”
谁在叫他?
蒋翡半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向床榻外抬眼一望。短短一眼好像抽离了七年时间,眼前的男人与从前那个满眼血丝,面容倔强的少年重合,他几乎瞬间认出来这是池渊。
错乱的记忆逐渐归位。蒋翡咳得全身发抖,任由汗水顺着下颌一滴一滴往下掉。
池渊手忙脚乱地拿手帕擦掉他嘴角溢出的血,跟着他一同颤抖,面色苍白,眼泛水光。
他是要哭了吗?
他在可怜我吗?
蒋翡瞬间怒火中烧。他咳得过不上气,在喘息的间隙拼劲全力地挤出一个字:“滚。”
池渊怔怔地看他:“你要水?”
说着就从矮桌上端起一只尚冒热气的茶杯。见蒋翡半撑着身子,边扶他起身,边把茶水递到他嘴边,低声说:“水温刚好的。”
蒋翡想也不想就抬手,狠狠把茶杯打翻在地。耳侧传来“哗啦”一声脆响,他瞪视着池渊,双眸中的怒火简直要喷薄而出,咒骂般咬牙吼道:“滚!”
池渊抿紧唇站在原地,蒋翡阖上眼扭头不去看他表情。
过了有一会儿,池渊才平静说道:“我叫当归来。”声音却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门吱呀一声,屋内重归寂静。
蒋翡本以为没有比习惯痛苦更痛苦的事情了。
他单手拢过脸侧汗湿的鬓发,勾到耳后。心跳渐渐平复,他仰起头盯着棺材盖似的天花板,把昏迷前种种事端仔细回想了一遍。
恰好当归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少爷?你现在怎么样?”
“他怎么回事?在这呆了多久?”蒋翡侧过脸看当归,神色不愉。
“少爷,我们实在拦不住呀……池御史直接搬进王府偏院了,除了处理公务就在少爷院里呆着。
“小的们也想看护少爷,结果他直接来一个赶一个……”
“行了行了。“蒋翡听他找借口,心里更是烦躁,“何大夫来过吗?池渊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回事了吗?”
“何大夫来了几次,池御史不知道。世子爷亲自领着何大夫为您诊的,不让池御史跟进来。”
蒋翡心中冷笑,他那大哥自然不想让无关人士知道这事!脸上却没显出什么异样,只是微微颔首,“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当归小声道。
那公堂庭审大概率还没得到什么结果。他思考着,顺口一问:“那天庭审结束,外头有什么风声吗?”
当归面色一白,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哪能有什么风声……这几天天气很好呢。“
蒋翡皱眉,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一圈。当归这个反应,大概率外面是有些关于他个人的风言风语,但他并非没有预料,也就没多想,接着问:“我指的是关于当时的案子结果。”
“哦……还没有呢。但是常来咱们府的王参军,少爷记得吧?”当归压低声音,“这几天都在传他畏罪自杀,死在狱里了。”
蒋翡一时无言。
这绝对是拓南王的手笔。
池渊一通暗渡陈仓,最后还是棋差一筹。
“你去叫何大夫备好针灸工具,来王府一趟。再帮我备一下车马。”蒋翡吩咐道。
“少爷还要出门?”当归惊愕道。“你刚醒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得静养才是。”
“当归,听我的。”蒋翡道。
“可是……”当归咬着下唇,脸上显现上非常矛盾的神情。
蒋翡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当归不想让他出门绝对另有原因。他心念一转,不会是池渊要求的吧?不由得更是火大,沉下脸又要求了一遍。
当归称是,拖拉着脚步走了。
蒋翡又叫了几个值守的下人细细盘问了一遍类似内容,与当归的回答大同小异。差不多问完时,何大夫也提着工具箱匆匆走了过来。
“二少,现在感觉如何?”他问道。
“尚可。”蒋翡倚在床头,小臂搁在床边,“您先帮我号个脉吧。”
“老夫之前就来看过,你这是身心疲惫,气血不稳。”何大夫给他细细把了脉,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二少,不是老夫危言耸听,你绝对不可以再继续劳心劳力了。你目前的脉象比起昏迷时并无好转……”他话未讲完,就迟疑地住了嘴。
“还有什么办法吗?”蒋翡不太想知道何大夫未竟的话到底是什么,只是执拗道。
何大夫沉默几秒,“老夫……真的没办法。二少,你不如想法子去临州打探下别的名医,别吊死在我一个老头子身上……”
蒋翡默不作声地听他喋喋不休,心渐渐沉了下去。等到何大夫发泄完,才客气地笑了笑:“麻烦您带针灸工具来,主要是想您帮我提提精神。我现在全身无力,实在不便行动。”
何大夫闻言面色也暗淡了下来,好半晌才苦笑道:“刚刚老夫一通剖心之言,看来二少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不知道是怎样天大的事情非要你现在来处理。这个忙我不帮。……老夫实在不想做害人的事。”
说完,何大夫叹口气把几包药往桌子上一拍,提起药箱走了。
蒋翡哑口无言。他目送何大夫走远,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今日见他一次,他只推测出了一个不妙的结论:他的身体状况很糟,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蒋翡扶着床沿,翻身下床,慢慢站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他冷汗涔涔,强撑着身子,等到眩晕感弱下来,才唤当归过来。
“车备好了么?扶我走一段。”蒋翡低声吩咐。
当归见蒋翡手心冰冷,面色却仍泛潮红,虽不敢再反驳下去,但也不由得迟疑。
“何大夫为我做了针灸,已经好多了。”蒋翡宽慰般向当归一笑,“别担心我。”
上了马车,蒋翡拒绝当归同行,吩咐车夫向仓曹参军府邸方向前去。快到时,他挑起帘子向外望去,短短两日王参军的旧邸却显现出苍凉之态,在闹市里静得如同一只死去的野兽。
七扭八拐地到了一处小巷子,蒋翡匆匆下车,敲了敲一栋宅院的大门。哗地一声,门上户窗被顶开,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师爷病了,你改日再来吧。”
“转告钱溢之,我是蒋庭玉。见或不见让他自己决定。”蒋翡轻声回道。
那双眼中情绪一变,仔细观察了一阵他的衣着相貌,又叫他出示了王府令牌,才开门客气地请他进来。
钱溢之眼下乌黑,满脸胡茬,短短两日仿佛憔悴了数年。见蒋翡前来,他眼中并无惊喜,只有满满的忧虑:“二公子此时前来,怕是要惹人非议……”
他和钱溢之有私联,自池渊在他院里撞见钱溢之那天就瞒不住了。既然本就是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再演下去反而要作茧自缚。
“池渊来找过你吗?”蒋翡单刀直入。
“池御史来过两次,被我称病挡了。瞒不了太久的。”钱溢之六神无主,“二公子听说没有?王参军狱中自裁,把所有罪责都揽下了。我打听过了,连那些不可能是他犯的贪墨大罪都认了……我们这些幕僚肯定脱不了干系的。”
“王爷让他认,肯定是为了保下其他人。”蒋翡道,“你既然说过未曾教唆他犯罪,那就留不下证据。池渊不是那种案情尚不明朗便要株连所有人的性格,你且放心。”
“我虽未教唆,却也在王参军手下捞过一点油水……”钱溢之嗫嚅道。
何止是一点!蒋翡对他的德性再清楚不过了。他同样也清楚钱溢之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眼下虽让他称病拖延了时间,却不能永远拖下去。
对于钱溢之来说,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死不认账由着池渊查,查到他从仓曹手下喝汤,作为典型严惩,或死刑或流放;
主动供出关键信息,戴罪立功,还能减轻处罚,至少免于一死。
别说是钱溢之,就是蒋翡自己选,也知道自己实则只有一条路可走。
果不其然,钱溢之虽一脸菜色,语气也窝囊,遣词造句却逐渐威胁起来:“参军一死,我如今处境堪比飘萍。二公子昔日对钱某诸多关照,钱某没齿难忘。……如今我只愿能继续为二公子打理诸事,唯二公子马首是瞻。”
言下之意很明确,钱溢之想让蒋翡救他。如果蒋翡做不到,他就要把蒋翡下令烧仓的事捅出去。
气归气,蒋翡对他能说出这种话却并非没有预料。
“溢之兄,我手里没钱,发不起给你的束脩。况且你也知道,我身在王府,不便与地方重犯的幕僚来往过密。”蒋翡观察着钱溢之脸色,慢慢道。
“如果二公子真的在乎的话,你就不会在此时来我这里了。”钱溢之不信,立即回道。
蒋翡叹口气:“溢之兄,你觉得王参军的其他幕僚会不会搭上池渊这棵浮木,以求生存?会不会互相攀咬,然后供出你来?”
钱溢之面色数变,最终只是咬着嘴唇没说话。
“既然溢之兄心知肚明,那想来你也清楚,生路不在我这里,而在池御史那边。若溢之兄真的肯听我一言,我只望你保全自己,也保全我。”蒋翡望着钱溢之的眼睛,恳切道。
“二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若自供,想来以后便无法在棉州待下去了。”
过了许久,钱溢之才再度开口。
“二公子是聪明人,但钱某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只是同我虚与委蛇,也知道你前来叮嘱我,是不想把自己暴露在明面上。
“那钱某便把话与二公子挑明了。我愿意按你刚刚说的做,是出于我对此的认可,更出于我对二公子的倾慕。
“二公子风姿不凡,钱某日思夜想,神魂颠倒。如果日后被逐出棉州,我怕是没有再与你相见的机会了……只希望二公子同我一度春风。往后种种,各走各路,钱某死也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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