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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梦貘一族
曜光忽然向前一步,向着天穹郑重跪下:
“曜光斗胆,恳请您,能否将关于那孩子的记忆,还予我?”
天穹中的声音寂然片刻:
“魔族、人族、妖族……凡有灵者,皆困于欲念。欲念生贪,贪生动荡。人既已逝,执着于记忆,又有何意义?”
曜光俯身再拜,声音低沉却清晰:
“神族执掌法则,超脱生死,可在这九重天上,您不也曾感到寂寥?人间之所以成为人间,正是因这记忆相连,才能代代相传,薪火不灭。我明白万物平衡之理,所以——”
他直起身,右手缓缓抬起,覆在自己的右眼上:
“愿以我这只烛阴之眼为代价,只求让那孩子……在我心中留下一段记忆。”
“凡人仰观苍天,见星河流转,其魂归九幽,其族延大地。生生死死,犹如薪尽火传,自成一番亘古未绝的轮回。”
这是…《太古纪事》的结语?
“伏羲大神登天之前曾留下这段话,想来,他对这片土地亦有不舍,只是终究,踏上了另一条路。你们魔族虽得长生,却在千万年间,渐染人族的性情,甘愿为那些看似虚妄之物,倾尽所有。”
静默了片刻那声音再度响起:
“罢了,吾既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便成全你这个心愿。”
不可饶恕之罪?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拦住曜光:
“不可!神尊……可否再容我一些时日?待我查明真相,我甘愿身死魂灭,绝无怨言。”
不能再有人为我牺牲了。
沈止忽地扭头看着我,带着无声的愠怒。
曜光却轻轻笑了笑:
“你既是被她换回来的,若再死一次……岂不是枉费了她一片心。”
“即便吾愿等,”神族的声音缓缓压下,“时间,也不够了。”
“什么意思?”
“不然你以为,为何你能在幽冥之地,五年不入轮回?”
“难道不是静棠她…”
“她的存在,换的是你魂魄归来。地府之下,有一条幽冥之河,自天地之间穿过,一端汇入九幽,一端与九重天相连。此河亦为神族维系法则之力所在。”
那声音微顿,
“吾擅自引动此河之力,将你的魂魄滞留其中五载,等待她所说那个时机到来。”
“竟……是你让我等了五年?”
“万物法则,在盘古大神之前就已存在。神族知晓,却无资格更易平衡。如今神罚将至……能再见故友一面,吾已无憾。”
他,竟称静棠为故友……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金光自曜光额前亮起,笼罩他周身。
那只烛阴之眼,其中象征通幽之力的法阵寸寸消散,最终化作一片纯净的灰白。
“契约既成。”
天穹中的声音渐渐远去,如退潮般消隐在云层之后,
“望尔等……好自为之。”
我回过头,看见曜光正静静望着塔外苍茫的云海。
一阵风自天际呼啸而来,卷起他宽大的袖袍与发丝,他仿佛透过那无尽的长风望见了什么久远的影子,
过了许久,才极轻地开口:
“这风……终于能带她去任何地方了。”
曜光转过身看向我,那只右眼已化作一片寂静的灰白。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自责,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说完,他目光转向沈止:“你们应当还有话要说,我先回塔内。”
话音落下,一阵轻风拂过,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塔檐之下。
我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向沈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真的……值得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将我揽入怀中。
我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上一世,爹娘离世时我没有哭,师父身殒时我没有哭,就连我自己死去的那一刻,我也没有落泪。
可自从重生以来,眼泪却像找到了归处,一次次决堤。
我原以为我早已看淡生死,此生只为问道修行,却从未想到,我的死会牵连这么多人,改变这么多事。
“都怪我……都怪我……”我把脸埋在他衣襟前,泣不成声。
沈止收拢手臂,下巴轻轻抵在我发间:
“该怪的,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他的声音低而稳,从头顶传来,
“现在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都是因为你才走到这里,因为你才做了那些选择。”
他顿了顿,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因为他们都相信,你能够带着他们走向一个,好的未来。”
风从塔尖无声掠过,我的哭声却很久都没停下。
心绪稍缓后,他松开了我,低头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
“我觉得和朔……不太对劲。”我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你看到什么了?”他沉声问。
“我一直想不通。我明明记得我喝了酒,师兄也这么说,可你坚持说我没有喝。在你的梦里,我确实没喝,但那时却出现了粉色烟雾。”
“粉色烟雾?”沈止眼神一凝。
“对,和你问剑月影山被牵制时出现的烟雾一样。那东西虽伤不了你,却能扰你心神,使你无法阻拦陵越。”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幕后之人并不一定修为多高,却极擅操纵人心。”
我理顺思绪,缓缓道,“那烟雾有惑乱之效,先让我与陵越误以为是你杀了我,却唯独影响不了你本人,只能让你陷入混沌。接着,他又借陵越之怒挑起两界之战,并在关键时刻绊住你。”
我抬眼直视他:“能做到这些的人,必定熟悉清辉宗内情。毕竟下藤种也需时日潜伏。”我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而且刚才我从梦境出来时,在和朔身边又看见了很淡的烟雾。”
“你怀疑和朔?可他……”
“我不是认定他就是凶手,”我摇头,“我在想,他是否被附身或受人操控?但我方才细看,他身上并无异样。”
“说起来,”沈止忽然道,“当初是谁告诉你夜叉族异动,让你写信给我的?”
“当时好几位弟子都提过,”我随口应道,却猛地怔住,
“和朔当时似乎也在其中。”
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具体说了什么,只隐隐觉得那句话至关重要。
“还有,凶手一定也知道魔界的酒能灭杀你体内的藤种,他如何能确保你不喝?”
“他大可在附近守着,在我举杯前发动咒术便是。”
“发动咒术需要时间,若你一来便先喝酒,他哪来得及?”
“有陵越在,我怎会……”我话音戛然而止。
是啊,有师兄在,我绝不会那般放肆。
难道连这一点,也在那人算计之中?
“总之,凶手一定藏在清辉宗内。但咒术的发动者必是魔族,”
沈止声音渐冷,“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和夜叉族脱不了干系。”
我摇摇头:“罢了,先回去吧。”
说着便要转身,他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那目光温温沉沉地落下来,竟让我脸上一热,
慌忙低斥:“做什么!这、这可是通天塔顶……”
说着指了指上方,“那位说不定还在看着呢。”
他仍不言语,只微微俯身靠近,笑意更深了些,几乎要淌进眼底。
这人……真是!
“有话就直——”话音未落,他忽然低头,极轻极快地在我唇上碰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却烫得我耳尖发麻。
他稍稍退开些许,气息拂过我额前,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
“终于……又见到你了。”
真想一脚把这家伙踹到塔底!!
回到塔内时,所有人都还在原处等着。
见我们走过来,他们齐齐转头望来,神色却都有些微妙。
奇怪立刻唰地张开翅膀,一把盖住了和朔的眼睛。
希瞳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气氛这么明显吗?
啊啊啊!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因移形换影,沈止还握着我的手。
我慌忙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强作镇定道:
“大致的情形……曜光族长应当已同你们说了吧?”
曜光微微颔首:“简要说了下。”
沈止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
我连忙往旁边挪了半步,却换来他嫌弃的一瞥。
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一贯的沉冷:
“目前来看,施咒者应藏身夜叉族中。希瞳——”
“在。”希瞳仍靠在一旁,声音淡淡响起。
沈止见状笑了笑继续说:
“让黯无夜来烬天墟见我。”
“是。”
离开天地之焉之时,藏星叫住了我。
“曜光族长说,你现在这副身躯……曾是我们的族人。”
她声音轻了些,“我虽不知是哪一位,但我姐姐,也为追查此事消散了。”
她抬眼望向我,眸光里映着隐隐的执着,
“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只低头将那颗紫色灵石轻轻放在我掌心。
“这幻梦石送你了。”
我微微一怔:“这不是你们夜叉族的法宝吗?”
她摇了摇头,唇角抿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我会靠自己的力量修炼,不再依赖它。这样才配得上长老之名。”
她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极低:
“还有,这石头对周围的梦境能量很敏感。方才你们在塔尖之时,它也闪了一下。”
她退后半步,眼神静而深:“请你务必当心。”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看向和朔,他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
回到烬天墟,众人各自散去暂作休整。
奇怪轻轻落在我肩头,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主人,那梦境的气息……你真不觉得熟悉吗?”
我蹙起眉:“可食梦貘一族,早在当年就被清辉宗剿灭了。”
它沉默片刻,乌黑的眼珠静静转向我。
我心里蓦地一沉:“不可能……那个时候她还在蛋中尚未破壳,况且这些年我和陵越从未对她提过半个字。”
“若还有幸存者呢?”
“即便真有,”我摇头,“食梦貘灵力微薄,不过以梦为食,怎可能掀起这般风浪?”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便走到殿外透气,正遇上从外赶回的夜瞳。
“夜瞳,你去哪里了?”
“尊上命黯无夜前来烬天墟,可至今未至。我刚才去了趟夜叉族,却不见黯无夜踪影,特回来禀报。”
“他不在族中?”
“那黯无夜向来对尊上之令阳奉阴违,怕是故意躲避。”
“那便去他族中寻人。”沈止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惊得我微微一颤。
“我同你一道去吧。”我看着他。
沈止抬手轻按住我的肩:“夜叉族不比天众族,那里情势复杂,我与夜瞳前去即可。”
见我神色犹疑,他唇角微扬:“放心,如今这世上,还无人能取我性命。”
我只好点头。
他将一枚符咒放入我掌心:“有危险,便捏碎它,我会立刻赶回。”
“阿镜,”一旁的夜瞳忽然摸了摸后脑,有些含糊地开口,“那个,希瞳呢?”
“她应该在房中休息,”我瞧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抿起笑意,
“怎么,找她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这次回来还没见到她,便又要走了。”他声音渐低。
真是美好呀。
我忍不住侧目看向身旁的沈止,却被他伸手轻轻推了下额头。
“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他瞥了夜瞳一眼,语气如常,
“先去夜叉族。”
话音落尽,二人身影转瞬不见。
我正欲转身回房,幻梦石却毫无预兆地闪烁起来,紫光忽明忽暗,急促如心跳。
“奇怪!”我扬声唤道,它应声从窗内飞出,落在我肩头:
“去和朔那儿!”
我疾步赶到和朔房外,却见整间屋子被一层稀薄却诡异的粉色烟雾缠绕,
像瘴气般无声弥漫。
“和朔!”我一把推开门,和朔竟不在屋内。
我抬起头,空气仿佛在那一瞬凝固。
一个人影被悬吊在半空,四肢软垂,姿态与当日的窥月如出一辙。
胸口处,一个触目惊心的窟洞贯穿躯体,边缘还泛着未散尽的煞气。
我僵在门槛边,浑身的血像是骤然凉透。
那张低垂的脸,苍白如纸、生机断绝。
竟是希瞳。
【陵越-番外02】
镜辞的修行天赋实在惊人。
来清辉宗不过半年,便已触及长老级别的九阶门槛。
可她却总是不满宗门的诸多作为。
“我不明白!那些妖魔明明未曾害人,为何宗主非要赶尽杀绝?”
还未进门,就听见她又在对师父抱怨。
“我刚也听说了,”我走进去,“似乎是食梦貘一族占住了云梦泽的灵脉,宗主下令……清剿。”
“简直是胡闹!”师父站起身,衣袖拂过案几,“什么斩妖除魔,说穿了不过是贪图那块灵地!食梦貘自上古栖居云梦泽,以噩梦为食,何曾伤过人?我看,他就是想要底下的灵石。”
“师父说得对!”镜辞转向我,眼里亮着少见的光
“师兄,这和那些滥杀无辜的妖魔又有什么分别?”
她对于那些异族,似乎总怀着一份天然的怜悯。
我虽也不赞同宗门这般行径,心中却难起波澜。
“你去准备一下,叫上奇怪,”师父对镜辞说,“我们即刻下山。这场杀戮,必须阻止。”
镜辞应声退下,步履轻快。
“陵越,你也同去。”
“是。”
“你心中似乎并不情愿?”
“弟子不敢,”我顿了顿,
“只是不解为何能为妖魔做到如此地步。”我望向她离开的方向,“想来镜辞还未曾真正见识过妖魔的凶残。”
师父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又长长一叹。
“你觉得你见识过多少呢?”她看向我,目光沉静,“镜辞和你,其实是一样的。”
我一怔。
“她的父母,也死于魔族之手。”师父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
“她出生时虽有三阶灵根,但因年幼还不会运用灵力,五岁那年双亲便死于魔族之手。之后,奇怪便带着她在山中生活。”
我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
“你从未听她提过,也很难看出她有过这样的过往,是吗?”
师父望着我,“是奇怪一手将她带大。或许自小与山野生灵为伴,她对万物,总存着一份天然的亲近。我遇见她时,她已是八阶灵根,那时她刚手刃了当年杀害她父母的魔族。”
我心中震动,沉默良久。
“镜辞的心境……确实比弟子开阔许多。许是奇怪自幼教导……”
“陵越,”师父轻声打断,“你为何总是向外求呢?”
我抬头。
“你的心,该由你自己主宰。莫要让旁人左右你。”她注视着我
“天地之间自有一杆秤,人心也是如此。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去走你认准的那条路。这才是你自己的道。”
那时我以为自己明白,可是我却看到师父死在了我面前。
宗主在云梦泽布下了诛杀大阵。
我们赶到时,一切已晚,整个云梦泽被法阵笼罩,阵法如倒扣的巨碗,将其中所有生灵死死困住。
无数食梦貘在阵中现出原形,被金光灼得扭曲翻滚。
哀嚎声如同孩童尖锐的啼哭,灌满耳朵。
整个云梦泽开始弥漫粉色的烟雾,那烟雾从它们躯壳中渗出,贴着地面翻涌,缠绕着挣扎的四肢、折断的角。
师父纵身飞至阵法边缘:
“断岳!你疯了不成?!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也做得出来!”
她竟直呼宗主名讳。
阵眼中央,宗主连眼也未抬,周身灵力如江河流转,稳稳维持着诛杀大阵的运转。
他的声音冰冷而平直:
“霜序,收起你那无用的妇人之仁。”
“魔族窥伺在侧,妖族屡犯边界。若不壮大宗门,何以护佑人间?”
他转过视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妖,何错之有?”
此时,阵中食梦貘的妖丹开始陆续显现,如一颗颗染血的明珠浮出雾海。
周围的弟子见状,竟纷纷飞身上前争抢。
“你们……住手!”镜辞气得声音发颤,跃上奇怪的背便俯冲下去,试图阻拦。
我见状,也立刻御剑跟上。
与此同时,师父周身剑芒暴涨,她竟将毕生修为凝于剑锋,斩向阵法核心!
我护着镜辞在云梦泽中阻挡那些抢夺内丹之人,镜辞忽然身形一顿。
在云梦泽深处,竟埋着一枚莹润如玉的蛋。
蛋壳周围缠绕的粉紫色烟雾,比阵中任何一处都要浓郁、粘稠,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这是……”我还未及细看,镜辞已纵身而下,不顾一切地将那枚尚存温热的蛋护入怀中。
就在她抱起蛋的刹那,头顶传来崩天裂地般的巨响!
师父的剑虹与诛杀大阵轰然对撞,阵法的反噬之力如怒潮倒卷。
那道身影从半空直直坠落——
“师父!!”
我与镜辞疾冲上前,奇怪的巨翼及时展开,堪堪托住那道下坠的身形。
师父躺在奇怪的背脊上,血不断从唇边溢出,她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镜辞怀中那枚缠绕着诡谲雾气的蛋上。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双总是温柔而清明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再未睁开。
师父墓前,镜辞一滴泪也没有掉。
她就那样抱着那枚蛋,在碑前跪了很久。
奇怪安静地停在她肩头,羽翼低垂。
“回去吧。”我轻声在她旁边说。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那双总是映着山光水色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我要挑战登云阁。”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执掌清辉宗。”
这话她从前也提过,带着少年意气的轻狂。
可此时却像一块玉石砸在地上,铮然有声。
一年后,那枚被镜辞藏在后山的蛋悄无声息地裂了。
走出一个乌发如瀑的少女,抬眼时眸光却静得像深潭。
镜辞将那些血腥的过往尽数隐去,只对她说,你是这山中孕育的精灵,
并为她取了一个干净的名字,阿莲。
少女偏头看着她,嘴角上扬,声音稚嫩:
“阿莲见过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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