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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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赴宴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警觉中缓慢流逝。

       阿炳过着规律而低调的生活。每天清晨出门,去粥铺喝一碗最便宜的白粥,偶尔会买一份报纸,然后去中药铺“复诊”拿药,再去杂货店买当天的食物,最后便回到那间霉味的亭子间,几乎不再出门。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收入微薄、体弱多病、性格孤僻的报馆校对员。
      邻居们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脸色不太好的租客。弄堂口的修鞋摊主和茶馆二楼的目光,在反复确认他的无害和贫寒后,也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
      一千大洋的悬赏依旧高高挂着,刺激着无数人的神经,但最初的狂热过去后,持续的毫无收获也开始让人产生疲惫和怀疑。
      或许那个凶犯早已淹死在苏州河里,或许早已远走高飞。
      街面上的盘查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风声鹤唳。

      亭子间里,柳泗的伤势在草药和自身强悍恢复力的作用下逐渐好转。
      肋下的钝痛减轻,咳嗽也不再频繁。但他内心的焦灼,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累积。
      被困于此,如同笼中困兽,被动等待,这让他极其不适。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界的风向,需要知道穆聿息的下一步动作,需要找到一个破局点。
      他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每天买回的那份报纸。

      这天的报纸,除了千篇一律的战事消息、物价波动、以及那则依旧醒目的悬赏令外,在第三版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刊登了一则短讯和一帧照片。
      短讯报道的是督军穆聿息昨日出席由本地绅商举办的“华东赈灾慈善晚宴”并发表讲话,强调稳定民生、共度时艰云云。
      配发的照片拍的是晚宴现场,穆聿息正与几位洋人领事及绅商名流举杯交谈。
      照片抓拍的瞬间,穆聿息侧对着镜头,穿着笔挺的墨蓝色军礼服,肩章流苏垂下,身姿挺拔如松。

      他微微颔首,听着旁边一位白发老者的发言,唇角似乎噙着一丝得体而疏离的浅笑。灯光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侧脸英俊得无可挑剔,但那双看向镜头外的眼睛,即使只是在黑白照片上,也透出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锐利和疲惫。
      柳泗的目光在那帧照片上停留了许久。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报纸上那冰冷的、墨印的侧影。
      这个男人,刚刚布下天罗地地网,险些将他置于死地,此刻却衣冠楚楚地出现在慈善晚宴上,谈笑风生,忧国忧民。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恨意?毫无疑问。
      穆聿息的手段狠辣决绝,毫不留情。
      是忌惮?更是深刻。
      这个对手的强大和难缠,远超他过往遇到的任何人。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照片上的穆聿息,英俊,强大,地位尊崇,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柳泗却莫名地从那挺拔的身影和得体的笑容下,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就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峰,俯瞰众生,却也隔绝了所有的温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柳泗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他怎么会对穆聿息产生这种联想?那个男人冷酷、强硬、杀伐决断,是差点亲手将他送入地狱的人。
      他猛地收回手指,仿佛被报纸上的油墨烫到一般。
      他将报纸扔到一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张照片。
      可是,那双深邃的、带着疲惫的眼睛,却仿佛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亭子间里踱步。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穆聿息显然没有放松追查,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耐心、更持久的方式。而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信息闭塞,如同瞎子聋子,迟早会露出破绽。
      他需要主动做点什么。

      哪怕风险极大。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报纸上,落在那则关于慈善晚宴的短讯上。
      华东赈灾慈善晚宴……
      这种场合,名流云集,安保必然严密。
      但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容易被忽略。
      他走到那面碎裂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蜡黄、眉眼平庸的阿炳。
      也许……他该换个身份,去凑凑这个热闹。
      不是去刺杀,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只是去……看一看。
      近距离地,看一看那个叫穆聿息的男人。
      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柳泗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莫名加速的心跳。
      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他需要一套合适的行头,以及一个完美的、能混入那种场合的身份。
      是时候,联系一下裁缝了。

      当然,联系裁缝绝非易事。
      这个神秘的中间人如同其代号,行踪飘忽,只通过极其隐秘的单向渠道传递信息,从不直接露面。
      柳泗只知道几个特定的、需要特定时机才能使用的紧急联络方式,且每一次使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但现在,他需要裁缝的针线,为他缝制一件能混入上流社会的“新衣”。
      夜深人静,确定弄堂内外再无异常动静后,柳泗悄无声息地离开惠康里。
      他没有走远,而是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距离厦门路隔了三个街口的一处公共电话亭。
      投币。拨号。
      号码是空号,但响三声后挂断,再重拨一次。
      这是联系“裁缝”的众多死信箱之一,能否得到回应,全看对方是否恰好“经过”。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
      柳泗面无表情地挂断,靠在冰冷的玻璃亭壁上等待。电话亭外,夜色沉寂,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汽车灯光一闪而逝。
      五分钟。十分钟。
      就在他以为这次联络失败,准备离开时——
      电话铃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柳泗迅速抓起听筒,但没有立刻说话。
      听筒那头也是一片沉默,只有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
      柳泗用指尖,以一种独特的、间隔不一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两下话筒。
      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同样用指尖敲击回了三段简短的节奏。确认身份。
      柳泗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用暗语简单说明了需求:需要一个能参加明晚华尔道夫酒店慈善晚宴的、无懈可击的身份和相关装备。
      听筒那头再次沉默,只有纸张轻微翻动的窸窣声,似乎对方在查阅什么。

      良久,那个经过伪装的、听不出年龄性别的沙哑声音终于开口,同样使用暗语,报出了一个地址和时间:“明日下午四点,静安寺路,百灵裁缝店后门。报‘林先生’订的西装。”
      咔哒。电话被挂断,忙音再次响起。
      柳泗放下听筒,迅速离开电话亭,身影再次融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

      次日下午三点五十,阿炳提前出现在了静安寺路。
      这里与厦门路的氛围截然不同,街道宽阔,绿树成荫,两旁多是高级公寓、洋行和精品店铺。
      百灵裁缝店门面不大,但装修雅致,橱窗里陈列着几套做工精良的西装,显然走的是高端定制路线。
      柳泗没有走前门,而是绕到后巷。
      后巷安静无人,只有一只野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飞快跑开。他找到标着百灵后门字样的不起眼小门,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
      门上的一个小窥视孔打开,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随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柳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个堆满布料和半成品的工作间,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干瘦的老裁缝正站在里面,手里还拿着软尺。
      “林先生订的西装。”柳泗压低声音,保持着阿炳那略带怯懦的语气。
      老裁缝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此刻平庸的伪装,直抵本质。
      半晌,他才点了点头,指向里面一个用布帘隔开的小试衣间:“在里面,自己去试。尺寸不合告诉我。”
      柳泗掀开布帘走进去。试衣间很小,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前的一个衣架上,果然挂着一套已经熨烫平整的深灰色条纹西装,旁边还放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领带、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甚至还有一双袜子和一些配饰。
      西装的面料和做工都属上乘,款式低调而经典。
      他迅速脱下身上那套邋遢的旧衣服,换上了这套西装。
      尺寸竟然惊人的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无论是肩宽、腰围、还是袖长、裤长,都恰到好处。

      镜子里的人瞬间脱胎换骨。
      蜡黄的脸色被深灰色西装衬得略显苍白,但那种病态的孱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而疏离的气质。
      破旧的眼镜被取下,那双一直被刻意隐藏的桃花眼终于显露出来,虽然眼底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莫名地吸引人。参差不齐的头发稍微整理,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
      不再是报馆校对员阿炳,而像是一位家道中落、但依旧保持着良好教养和些许傲气的年轻学者,或者某个洋行里职位不高不低、略显忧郁的文员。
      裁缝的手艺,果然从未让人失望。
      他甚至考虑到了柳泗可能受伤未愈,西装的剪裁在肩部和腰部留有极细微的余量,不影响观感,却避免了束缚动作或压迫伤口。
      柳泗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领带的角度,最后戴上了一副金丝边平光眼镜。
      镜片削弱了他眼底过分的锐利,增添了几分文弱书卷气。
      完美。

      他掀开布帘走出去。
      老裁缝依旧站在那里,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他走上前,像对待任何一位尊贵的客人一样,仔细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很合身,先生。”老裁缝的声音平板无波,“林先生已经付过账了。这里还有您忘在他那里的请柬。”
      他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白色信封。
      柳泗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印刷精美的慈善晚宴请柬,受邀人姓名是:沈殊。身份是:《沪上时报》特约评论员。
      一个无足轻重、但又足以进入会场、不会引起过多关注的身份。
      “代我谢谢林先生。”柳泗将请柬收好。
      老裁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去摆弄他的布料,仿佛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柳泗推开后门,再次走入后巷。阳光落在他笔挺的西装上,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光线。

      沈殊。
      今晚,他将以这个身份,去赴一场危险的宴会。
      去见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又…莫名想要看清的人。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针脚已经缝好。
      戏台,拉开帷幕。让我好好看看你最完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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