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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
空气死寂。
篝火噼啪的爆裂声,远处断续的芦笙,都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好奇的、带着审视与不赞同的,都聚焦在那两个身影上——一个穿着不合体苗装、却如同捍卫领地的凶兽般紧绷着的高大男人,和一个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承受着那个近乎掠夺的吻的清冷少年。
顾觉的吻毫无章法,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戾和绝望的占有欲。唇齿间是阿泐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草木与冷香的清冽气息,这气息如同毒药,催发着他心口母蛊更加疯狂的鼓噪,也焚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阿泐始终没有回应。
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唇瓣是冰凉的,甚至连呼吸都依旧是那样轻浅平稳。只有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清晰地倒映着顾觉失控的脸,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寒潭,吞噬了所有投映其中的光影与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呼吸,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顾觉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阿泐。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喘着粗气,唇上还沾染着不属于自己的、微凉的气息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刚才太过用力,磕破了阿泐的唇角。
一丝殷红,在那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洇开,刺目惊心。
阿泐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擦过唇角,看到那抹血色,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顾觉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耻,甚至没有意外。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蛊。这就是你。
顾觉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悸,一股寒意混杂着更深的躁郁席卷而来。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大了起来,那些目光如同针尖,扎在他的背上。那个被夺了酒杯的少女,咬着唇,眼圈微红,被同伴拉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之前给顾觉指过路的那位最年长的老人,拄着竹杖,缓缓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阿泐唇角那抹刺眼的红,然后又看向脸色难看、气息不稳的顾觉,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指责顾觉的失礼,也没有安抚受委屈的少女,只是用那沙哑的、带着古老韵律的声音,缓缓地对顾觉说道:
“外来的客人,山里的规矩,碰了,就要负责。”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阿泐,又落回顾觉身上。
“阿泐是我们寨子最后的蛊师,他……不一样。”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顾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负责?
怎么负责?
而他口中所说的“不一样”,又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蛊师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向阿泐。阿泐已经垂下了眼睫,用一方干净的深色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唇角的血迹,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平静得近乎漠然。
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吻,以及老人那句意有所指的话,都与他毫无干系。
“我们回去。”
阿泐擦干净了血迹,将布巾收起,抬眸,看向顾觉,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泠泠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赤足踏过被篝火映亮的地面,朝着来时的、通往竹林深处的小径走去。腰间的银片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泠泠声响,像是一串冰冷的符咒。
顾觉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那些并未散去、反而更加复杂的目光,以及胸口那只因为餍足而暂时蛰伏、却依旧存在感鲜明的母蛊。
他看了一眼老人,老人也正看着他,眼神深邃,不再言语。
一种沉重的、仿佛踏入了某个早已布置好的命运罗网的感觉,将他牢牢笼罩。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和酒气的夜风,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个即将没入黑暗的、单薄却决绝的背影。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
月光黯淡,林间小径几乎被黑暗吞噬。只有阿泐腰间那串银饰偶尔碰撞出的泠泠轻响,以及两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指引着方向。
顾觉跟在阿泐身后一步之遥,目光落在少年纤细的脖颈和挺直的脊背上。那上面仿佛写着无形的“生人勿近”,却又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让他体内母蛊蠢蠢欲动的吸引力。
他舔了舔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阿泐唇上冰凉的触感和那丝极淡的血腥气。回想起自己方才在篝火旁那失控的、如同野兽般的行径,一股混杂着懊恼、羞耻,以及一种破罐破摔般阴暗快意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
是蛊毒作祟。
他试图将一切都归咎于那只该死的虫子。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冷冷地质问:真的……全是蛊的原因吗?
回到竹楼,溪流声依旧。
阿泐没有点火塘,径直走到自己的竹席边,背对着顾觉坐下,开始解腰间那串银饰。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完成每日睡前的例行公事。
顾觉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老人说的话,”顾觉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竹楼里显得格外沙哑,“是什么意思?‘碰了,就要负责’?‘不一样’?”
阿泐解下银饰,放在枕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竹楼里只剩下两人清晰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溪流。
过了许久,久到顾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阿泐清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夜风拂过冰面:
“意思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从今晚起,你和我,在寨子眼里,就是‘一双人’了。”
“至于负责……”阿泐缓缓转过身,在浓稠的黑暗里,顾觉能感觉到他那双黑眸正准确地锁定自己,“你心里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顾觉试图用“蛊毒”构筑的所有伪装。
“至于‘不一样’……”阿泐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融入了窗外的流水声中,“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说完,他不再给顾觉任何发问的机会,重新转回身,躺下,裹紧了薄毯,将背影留给了他。
顾觉僵立在黑暗中,浑身冰冷。
“一双人”……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不是囚徒与看守,不是债主与欠债人。
而是……一双人。
一种被这片土地、被这里的规则所承认的、更加紧密、也更加无法挣脱的绑定。
而阿泐最后那句关于“选择”的话,更是将他彻底看穿。
是啊,他早就做出了选择。
在篝火旁,被那汹涌的占有欲吞噬,不管不顾地吻上去的时候;在老人说出那番话,而他选择跟上阿泐脚步的时候;甚至更早,在他决定留下,开始学习编织,习惯这山林生活的时候……
他早就,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少年为他编织的,名为“情蛊”,实则牵绊更深的罗网之中。
顾觉慢慢地走到自己的竹席边,坐下。他没有躺下,只是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脖颈上,那枚阿泐亲手所制的竹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冰冷的竹质贴上额头,那奇异的冷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绝望的安抚。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蛊术,而是输给了自己内心,那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黑暗的渴望。
夜色深沉。
竹楼里,两个身影,一个沉睡般安静,一个蜷缩着如同受伤的兽。
只有那枚贴在顾觉额前的竹铃铛,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幽幽的、属于胜利者的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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